邱秉文感觉到一阵愤怒与无力,他看着另一个他将桌上茶杯尽数扫落在地,露出生平最慌乱的模样:“再召御医,皇后若是死了,你们都得陪葬!”
茶杯摔落在邱秉文脚上,透过他的脚面。
茶水晕染开来,化作一本本散落的奏折。
这一次,他来到御书房中。
那坐于高位上的帝王神色颓然而沧桑,案几上是凌乱的奏折,显然方动过一场肝火。
“陛下,威王与牧世子递上辞官的奏折时已经在收拾包袱准备离京,陛下若是不准,臣立即命人拦下。”柳太傅立于下方,面上是难掩的紧张,眸底则是按捺的狂喜。
高位上的帝王将手中奏折往地上一甩,冷声道:“你去告诉牧锦风,只要皇帝姓邱,景国就还是景国,至于有没有姓牧的臣子并不重要,牧家并非不可取代,他莫要以为能以此威胁朕!”
曾经的想法被另一个自己提及,邱秉文不自觉地拧起眉头。
牧铃君走了,牧锦风与威王齐齐辞官,再没有人能够左右皇权。
他看着坐在高位上,坐于权势巅峰的另一个自己,只觉有些晃神。
那是他曾经所向往的,只是如今旁观,竟是觉得有些凄凉。
时间还在往前走,牧家辞官后,紧接着宗家归隐,因为早有准备,景国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曾如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所言,牧家并非不可替代。
只是有些感情,终归不可取代。
牧家是景国的定海神针,牧家自行辞官,并未激起海平面的浪花,但大海深处,早已是暗流涌动。
知晓事件真相的,总是会感到寒心,譬如邱秉文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翊王邱思睿。
兄弟间的感情渐渐疏远,再没有往日的亲密无间,取而代之的是生疏与恭敬。
曾经的“二哥”变成“陛下”,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终是觉出了几分怅然。
他努力地去修补兄弟间的关系,最后却是徒劳。
至于后宫,换了皇后,曾经的平和再也无法看到。
一个个如铃君那般倾慕他的女子进入深宫,又一个个变了模样。
争宠,争权,相互陷害,胎儿死了一个又一个,后宫的斗争,比之朝堂权谋不遑多让,搅得人不得安生。
睡在他身侧的女子心思各异,再没有一个能做到不惧他,再没有一个能做到全心全意待他,为他排忧解难。
怀帝三十四年,时年六十一岁的帝王倒在病榻上。
邱秉文望着老去的自己,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哪怕病恹恹地耷拉着眉眼,依旧无法掩盖他眉梢眼角的锐利,那是上位多年的不容侵犯的威仪。
帝王躺在床榻上,望着帐幔,静静地回忆着自己的一生。
慢慢地,慢慢地,他合上了双眼。
正文 第710章 无赖
“陛下可知,历代帝王为明君者,身死之后比之常人要多一条路可走。”
“何路?”
“来路!”
来路?邱秉文微微拧起眉头,就听得那声音继续道:“来路,便是陛下曾走过的路。”
“你的意思是,朕能重新开始这一生?”邱秉文朝声源处行去,有些激动道:“朕要见铃君!”
声落,他不由得愣住。
发声的是他,而不是另一个他,可那声音,却又像是另一个他所发出的。
邱秉文下意识看向龙榻,龙榻上的另一个他已然消失,周遭渐渐模糊,只余白茫茫一片。
“陛下为何人选择重新开始,那人便会记得这一世,且,来路越是漫长,越是耗费陛下的帝王气数,走得远了,回到登基之日,帝王气数散尽了,再往前走,陛下还将付出新的代价。”
“你的意思是,铃君会记得所有?”邱秉文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追问道:“新的代价是什么?”
“姻缘!”
姻缘,他与铃君的姻缘
若是回到洞房花烛夜,回到一切错误开始之前,是否还有机会回旋?
书房内,邱秉文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只觉恍若隔世。
他在梦境中走过三十余年头,花开又谢,雪落又融,他看着自己从少年到华发,从骄傲到落寞。
铃君初初离世,他只是伤,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终是觉出痛来。
有的人如长在身上的肉,平日里不会去注意,一旦被挖去,鲜血淋淋,伤口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颜色越来越深,永远伴随在身边。
他终于知晓他为什么放不下了,因为再没有一人会如铃君这般,宁愿自伤也不愿伤他,也再无一人如铃君那般知他懂他。
当繁华看尽,蓦然回首,却是追悔莫及。
邱秉文“蹭”地站起,就听得“吱呀”一声响,富贵快步行了进来:“爷,皇上宣您入宫。”
“本王要先去威王府接铃君。”邱秉文心脏砰砰跳得厉害,某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蔓延。
姻缘姻缘为什么他到这个时候才记起所有?
“爷,皇上宣您入宫,就是商讨与夫人有关之事的。”富贵言罢,快步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牧世子吃了五十个板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锦风挨了板子?”邱秉文心中“咯噔”一下,沉声道:“你马上派人去威王府去接铃君,本王现在入宫。”
以父皇对锦风的疼爱,让锦风在新婚第二日吃板子,又是与铃君有关,那么对他而言绝不是什么好消息,极有可能事情出了什么变数。
邱秉文一路行得飞快,待赶到宫中,就见牧锦风立于御书房内,往日里笔挺的身子弯曲了少许弧度,面色有些微难看,不像是方娶亲的新郎官。
“文儿,你来了。”皇上轻吁了口气,面色是难掩的凝重。
“儿臣见过父皇!”邱秉文意欲行礼,叫皇上抬手打断。
“都下去!”
皇上一声令下,侍立御书房内的宫人应声退下。
“牧锦风,你自己说吧!”皇上一手按着太阳穴,显然正头疼得厉害。
闻言,牧锦风稍稍挺直身板,侧身看向怀王,慢条斯理道:“我姐出城了。”
“什么?”邱秉文蹙眉,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我堂姐牧铃君,不知何时出城,我今日前来,是同皇上主动领罚,代姐受过,怀王有任何不满,尽管同我发泄,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牧锦风言罢,像模像样地拱手行以一礼,面上歉意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皇上让邱秉文前来,让邱秉文自己开条件,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上虽然对邱秉文心怀愧疚,却是改了主意。
当然,对他和他爹的惩戒也是必不可少,毕竟堂姐的所作所为,已经算得上违抗圣命。
“我当是什么大事。”邱秉文调整好心态,清冷一笑:“不过是出城罢,本王等她回来便是。”
“怀王殿下”
“父皇!”邱秉文转头看向父皇,神色满是恭敬:“此事父皇当日已经给出论断,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好生了解了一番夫妻相处之道,如今铃君心情不好出城,儿臣也是可以理解的。”
“文儿,此事是牧家亏欠你,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只要父皇能满足,都依你,只是你与铃君的姻缘,还是罢了吧。”皇上幽幽叹了口气,起身朝次子行去:“至于牧家,父皇也会给予惩戒,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父皇!”邱秉文一撩衣袍,作势就要跪下,被一只大手拉住。
“文儿,父皇知道这件事委屈你了,但你与铃君青梅竹马,她是什么性子,你也是了解的。”皇上紧拽着次子的手臂,语气凝重道:“先前父皇让她跟你回去,乃是认为她对你还存有旧情,想让你们重修旧好,如今她就这么跑了,足见心意已决。”
“你若是要追究下去,父皇可以派人将她捉拿回来,可以压着锦风,但这是你愿意见到的吗?强扭的瓜不甜。”
“儿臣不用父皇将人抓回来,儿臣只求父皇将铃君迁入族谱。”邱秉文言罢,不待跪下,原本安安分分立在一旁的人已经躺倒在地。
牧锦风强忍着臀部才吃板子的疼痛,就这么毫无形象四仰八叉躺再御书房内,无赖之态尽显。
牧家除却世代忠良这一点,世世代代也都是极好脸面的,像这般在御书房中撒泼耍无赖的,那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皇上震惊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男子,唇开开合合,除了一个“你”字,竟是说不出别的话来。
“锦风打因战乱流落在外,生长于地主家中,骨子里尽是劣性,好容易认祖归宗,父亲寄予厚望,却不善表达,全靠堂姐从中周旋,调和我们父子感情,在锦风看来,她就是我亲姐姐。如今亲姐姐心中难受,锦风又岂能独享逍遥快活。”牧锦风躺在地上,打起了感情牌:“皇上若是不答应锦风,就让人将锦风抬出去丢了吧,左右不过一张面皮,至少锦风做了为人弟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