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远超于她的认知的事物。远超于一个“人类”所能领会的事物。
俞雅隐隐有感觉,为什么旅程要结束……她已经到达“人类”这个物种能累计的极限了。
那不知名的力量将她塞入这个世界,让她犹如病毒一般拥有不断开启新的人生的机会。俞雅敬畏人,敬畏思考,她知道思想能实现多大的创造力——甚至不止人,她不会轻视任何一个能独立思考的生物——她原本也是这个族群的一部分,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上升的大门了。
她的思想已经逐渐凌驾于“人类”的极限,人类的躯体已经塞不进她的认知所代表的灵魂,她感觉到无处摆放的焦躁,感觉到无法解脱的压抑,躯体与灵魂不融洽的事实让她夜夜噩梦,令她陷入沉重的孤独与抑郁之中。
——快到头了。
她既期待着那种解脱的松快,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她既感叹于即将见到的新的世界,即将领悟到的新的认知,会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新刺激,又对于神秘的未知生出迟疑与惴惴不安。
总之,十分复杂。
从医院回来得早,俞雅回家放下东西,带着柯西去教会做义工。
雪已经停了,地面积雪也不厚,业主管理会显然已经组织了人员清扫了社区主干道。她家门口也被清理得很干净,这显然是恩利斯太太的功劳了。作为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母亲,除了大儿子下课迟回家晚外,她还有两个精力充沛的儿子与一个什么事都想参与的女儿。
西方国家的人热衷于做义工,很大一部分是精神文明高度建设的成果。义工文化已经成为社会生活中极为重要的方面,并不是说富裕有余力的人才会去做义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乐于奉献——就算是穷人,只要他觉得自己拥有帮助别人的力量,他就愿意付出,就算是学历低的人,也认为帮助别人是应该的——当然哪里都有自私自利躺平无赖的人,那就另说。
“简,情况怎么样?”恩利斯太太正在与俞雅一起分类捐赠的衣物,悄声问她。声音虽然小,但屋子里堆积成一座小山的衣物,都得分类、清洗、整理,甚至是缝补,大家都凑得不远,听到这个问题,老少主妇们本能地都竖起了耳朵。
人当然会有好奇心。但她们显然不是借着别人家的八卦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而是真切地对此报以同情与祝福。
主妇们整日里都闲极了。照料家庭需要多少时间?这在孩子们长大上学之后就显得更加空乏。虽说八卦是与生俱来的机能,但到底还是懂得分寸的。尤其是对莉莲。
善良又富有同情心的人最怕戳到别人伤疤。就算与人结怨控制不住脾气骂人打架,事后还会怨怪自己冲动,就算自己也受了伤,也后悔不应该伤害别人。有时候无意间伤害到别人,就更是会烦恼懊恼个没完。闲话?自然是有,但敢明面上说闲话的,早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了。大多数人都愿意体贴善良地予以莫埃斯太太与她的女儿一些空间。
基本不谈论,不发表意见,彼此心照不宣装作不知道。这会儿发问,大概也想知道躺在医院的莉莲什么情况……毕竟这孩子把自己从楼上摔下来,这也够吓人了。
俞雅思考了下才回答:“腿断了……身体的问题是不大……”
说的话不多,但言外之意彼此眼神交汇,都足够领会清楚了。身体的毛病不大,心理的毛病才是重点。
不止是恩利斯太太,好多人都不由自主叹息了:“可怜的小莉莲……”
但是没有人再继续往下问。
人们对莫埃斯家的事讳莫如深。秉承着不刺激的态度,努力规避有可能的伤害行为。莉莲从医院回到家里养伤,社区的人们依然如以前一样对待她们,仿佛并没有遇到伊莲发病伤害自己的那种可怕事故。
俞雅理解他们的想法,但她并没有像对待一个易碎品那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莉莲。
她在莉莲面前,从来不忌讳提到莉莲的噩梦、分析她的病态,甚至是谴责她的行为。她能控制刺激的力度,能把握适当的度量,她知道怎么做才能达到她想要的目标。
事实上一切心理干预手法莉莲都有尝试过,但无论是PTSD也好,躁狂也好,最终又归结为重度抑郁的症状。她的精神生了病,它扭曲她的思维,放大她的情绪,让她变得更加凶狠残忍,变得渴求鲜血与疼痛——仅仅是伤害自己而不是去伤害别人,已经算是她的自控能力极端顽强的体现了。毕竟,鲜血跟疼痛是会上瘾的,通过伤害自己让别人痛苦所得到的快感很容易叫人痴迷。
为什么精神病人更容易有暴力倾向?
因为某种程度上精神病症会放大他们心中的负面情绪,包括嫉妒、怨恨、骄傲、狂妄以及恶意,会让他们的法律意识、道德意识变得十分薄弱,简而言之,思想异化,沦落到一种“非人”的状态,所以他们很容易出现残忍恐怖的行为。
就这个层面来说,莉莲实在是要好上太多了。她为什么没有彻底沦落为一个疯子?为什么没有封闭思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很不可思议,但的确是真实——莉莲是拥有理智的。
她拥有极高的智商与情商,如果没有那些噩梦般的经历,她未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也很有可能。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是发病时她都留有几分清醒,这表现在她能够明明白白地回忆起发病期间自己所做的一切。
所以她能接受别人的劝导,能尽力沉浸入心理疗程,她是由衷地想要康复……但是很不幸,就算她清楚那一切说法都没错,她发自内心地认为它们再正确不过,心理干预能对她起的作用也十分有限。
她需要吃大量的药,保持镇定抗击抑郁,辅助治疗才是心理,然而那些药的副作用带给她更大的痛苦,不仅仅是作用于身体上的难受,还有精神上的麻痹。不吃药噩梦缠身,吃了药她又惧怕着自己本能的行为——而那时她在药物作用下,是完全丧失意识的。
对于这种情况,俞雅使用的方法就显得比较烈性。倘若她认真起来的话,再有警惕心的人,也会不自觉落入她暗示与催眠的陷阱中。她看穿一个人知道如何才能达到目标,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大概是因为莉莲本来就是个特殊的孩子,所以“以毒攻毒”这种事,放在她身上也有了奏效的可能。
*
这个冬天快过去的时候,莫埃斯太太与她的男友结了婚。她与她的女儿、格瓦先生与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在次年夏季的某一天,莫埃斯太太邀请俞雅参加她们的家庭小聚会。
俞雅欣然前往,到了之后才发现除了自己,他们并没有邀请别人。俞雅看到门廊客厅里鲜艳灿烂的彩带铃铛装饰,就仿佛这是万圣节或者圣诞节一般的节日,那是莉莲与她的弟弟们亲手布置的。
莫埃斯太太在做蛋糕烤派,格瓦先生在后院准备火炭与烧烤架,孩子们把沙发搬到后院的草地上,摊开餐布,在旁边打开音响跟着音乐蹦蹦跳跳玩疯了。
莉莲的腿还没有好彻底,跟着蹦了会儿,就瘫在沙发上歇息,双胞胎看到俞雅进来,乖巧地打完招呼就疯跑进厨房给姐姐跟客人拿冰激凌。
没多久,两个手里各握着一支甜筒的人看男孩子继续疯跳。
莉莲笑眯眯看着看着,忽然说:“简,我觉得很幸福。”
在热烈澎湃富有节奏的音乐中,这声音并不分明,但俞雅依然听到了。她没有抬头,只是随口应了声:“哦。”
“你说得对,逃避没有用,‘征服’它才是我需要做的。”小女孩有些神经质地咬着手指头,喃喃道,“无论是情绪,还是能引动我情绪的人。”
俞雅又咬了口奶油,然后扭头看向自己的病人。她沉默了下,才道:“你做了什么?”
“我跟人上床了。”她若无其事地咬手指,瞥向俞雅的一眼有种隐约的挑衅,甚至因为回想起这段记忆,她有种莫名的兴奋,整个人的气质显而易见地高扬起来,“跟洛蒂亚。”
怀特夫人的大女儿。一个火辣明媚的女孩子。青春期的丰满,热爱运动与阳光浴的蜜色。
俞雅确实没想过这种可能。有过那样残酷的经历,能不为阴影吞没已经是很幸运的事,对于“性”这种事物产生本能的厌恶几乎是必然。
莉莲对于所有那个年纪的男孩都有种近乎仇视的心态,并不是说牵连无辜,只是由于曾经的痛苦与无助,所以将那份不安扩散到了整个群体身上而已。当然,孩子总要长大,对于性产生需求并不是可耻的事。专往女性并不是难以想象。不过俞雅被本以为或许莉莲会更喜欢沉默纤弱些的。
越是曾因“弱小”遭受过重创的人,越是渴望掌控一切。
俞雅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点了点头:“我很高兴你能拥有正常的性生活。”
她能顶着过往何等厚重的阴影,产生这样重大的突破,显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是男性还是女性,是有感情还只是为了身体需要,倒显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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