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卿道:“是,母亲。”
徐氏现在是当家主母,家里不论她的孩子还是妾室生的孩子,名义上都得唤她一声母亲。
可徐氏认为,卫卿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唤她母亲;只要她有一丁点不愿意,那就是坏了规矩,徐氏便能名正言顺地好好调教她。
没想到卫卿却一点犹豫都没有,唤她唤得十分自然,仿佛进了这家门,往后大家当真是一家人一般。
大概是在乡下这些年,吃尽了苦头,现在好日子来了,当然要上赶着些吧。
徐氏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个原因,不由笑意中带着鄙夷和不屑。
现在她是卫家的正牌夫人了,这小丫头片子若想跟她过不去,那还有的是苦头给她吃!
徐氏身边站着一双儿女,眼神各异地打量着卫卿。
女儿大概十四五的样子,生得亭亭玉立,是卫家的长小姐,叫卫琼琚。儿子则是卫家人人捧上了天的卫辞书的独子,叫卫子规,排行第四。
卫卿排第二,下面还有一位妾室生的女儿,叫卫琼玖,笑得甜甜的,唤卫卿一声“二姐”。
卫琼琚则温婉大方,柔柔道:“二妹,你可总算回来了。”
卫辞书总共就这四个孩子。
旁边的卫子规才六七岁大,卫卿记得她离开这里的时候,他连话都还不会说,眼下却能用鼻孔冷哼一声,说道:“你就是那个被赶出了家门的孽女?”
此话一出,堂上的气氛当场有些尴尬。
老夫人微微沉了沉脸。
徐氏毫无责怪之意,理所当然地对卫卿道:“子规还是个孩子,童言无忌,你莫往心里去。”
卫卿不置可否地低着眼帘,眼底里深得无底,看着这张稚嫩却趾高气昂的小脸。
平日里一定很得卫家人的宠爱,才养得这般张扬跋扈。
卫卿勾着嘴角笑了,笑容极其温和。
她像一个姐姐逗弄弟弟一样,伸手轻轻掐了一下卫子规的脸蛋儿,笑眯眯道:“是呢,你怎么知道的?”
众人脸色不均。
卫子规极其嫌弃,当即就要挥开卫卿的手。
结果卫卿先一步放开了他的脸蛋儿。卫子规小脸很嫩,连一丝红痕都没有。可见她真的没有用力。
徐氏虽然非常不爽卫卿碰她的儿子,可堂上俨然一副一家和睦的样子,她也只好隐忍不发。
徐氏给卫卿备好了院子,随后就让下人带她前往后院。
熟悉的路径,熟悉的脚下的青石板,都有几分岁月亘远的况味。
当她走进那个后院,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扉时,尽管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可苍白的手仍是有些微微发抖。
房门吱呀一声,里面的空气里散发出一股陈年旷久的气味,窗台外照射进来的日光下,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起舞、跳跃。
卫卿下意识就把视线移转到了房梁上。
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可是卫卿却清楚地记得,五年前,她的娘,自缢在那梁上。
曾经她娘在这里住过,房里有不少的贵重之物,有金丝檀木镂花床,有玉翠屏风,还有琉璃梳妆台和八宝妆匣子,以及妆匣子里面装的宫廷内造首饰等。
眼下却什么都没有了,只换上一张普通的床,一副用旧的桌椅,以及一两个柜子。
那些东西被人眼馋了许久,当然要遭洗劫一空。
徐氏指派来的丫鬟姗姗来迟,叫漪兰。
这院子久未住人,蒙了一层厚厚的尘。漪兰刻意晚来了些,认为卫卿在乡下待得久,肯定是干惯了活的,不等她来自己就会动手收拾得干干净净。
果真,当漪兰到来时,一进屋,就看见卫卿正在忙碌。
她娘住过的房间,怎能日久天长地蒙尘呢。
因而擦床拭窗,桌椅上的灰尘,墙角的蛛网,卫卿都清理得一丝不苟。
漪兰身为丫鬟,也不好干站着不动,便象征性地进来帮两把。
可不知她究竟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卫卿好不容易扫拢的灰堆,被她状似不小心几脚又给踢了满屋都是。
空气里灰尘飞扬,漪兰拿着抹布胡乱擦两下,便被呛得连连咳嗽,捂嘴道:“不行啊二小姐,这里面的尘太重了,奴婢受不了了,得出去喘口气。”
说罢她转身便往外走。
浑浊的空气下,隐约可见她嘴角浮上一抹恶趣味的笑。
一个乡下弃女,回来了又怎么样,徐氏没有因她回来而命人准备张罗,老夫人和卫辞书也不闻不问,可见她在这家里的地位。
说好听点,门面上是个二小姐,说难听点,待遇还比不上老夫人、徐氏那里的一等丫鬟。
也难怪,现在连个丫鬟都瞧不起她。
丫鬟身上穿的起码还是整齐漂亮的绸衫长裙呢。
这下好了,漪兰来这一搅和,反弄散了这满屋子的尘,又得重新打扫了。就她这样打扫,怕是弄到天黑都弄不完。
哪想,漪兰才将将转身走了两步,还不及走出房门,忽然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猝不及防,结果就直接扑倒在了地上去。
漪兰这结实一摔,半边身子都钝痛,裙子又掠起一波浮尘,她整个人给摔懵了。
紧接着眼前光影便是一暗。
第024章 那只是表象
趴在地上的手上倏而传来一道尖锐的疼痛,漪兰叫了一声,一抬头,看见的是浮尘下卫卿的那张不辨情绪的脸。
而卫卿的脚,正正踩在漪兰手指的骨节上,稍稍一碾,便是钻心的疼痛。
漪兰脸色发白,眼里尽是不可置信,疼得冷汗直冒。
卫卿低着眼帘看她,道:“现在呢,还需要出去喘口气么。”
“不、不用了……二小姐快放开,好疼……”
卫卿脚下不放,嘴上却分外耐心道:“我在乡下的时候,条件可比现在要恶劣多了,上山砍柴,洗衣做饭,烧火喂猪,样样都得亲自去做。”
漪兰哪想听她说这些……她只想让她快点放开啊!
卫卿偏偏不着急,又道:“没办法嘛,日子总要一天天去过不是,你看我现在,不就熬出了头吗?可见吃苦耐劳确实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谁……谁要听你什么吃苦耐劳是美德!
漪兰快疼得背过气去,用另一只手去扒卫卿的脚。卫卿鞋底粗糙,又沾了灰尘,磨在漪兰的骨节上,着实是种折磨。
卫卿还道:“所以当下,你最好还是放勤快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等来了机会,你也能熬出头。到那时候,再来给我找晦气也不迟。”
说罢,卫卿终于才肯悠悠抬脚,松开了她。本以为卫卿会就此作罢,不想霎时又抬脚往灰堆里一踹,那厚黑的灰尘当即覆了漪兰满脸,依稀认不出她本来模样。
这回漪兰是真被呛住了,咳嗽个不停。
卫卿转身出去,道:“现在我需要出去喘口气,我回来之前,请将房间打扫干净。”她站在门口,回了回头,眼神幽幽地看着漪兰完好的那只手,又道,“如果你还想要你另一只手的话。”
卫卿走后,漪兰抽气出声,她擦掉了脸上的灰尘,看着自己方才被卫卿踩过的手,只见手指关节被磨得通红,还破了皮,灰尘沙子都碾进了皮肉里。
漪兰看得心里直颤,手指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止,她痛得唏嘘,哪还敢使半分性子。
漪兰以为卫卿是个软性子,好拿捏,看她那副瘦不拉几的穷酸样,应该很好欺负。
原来那只是表象!
她根本就不是那样!
漪兰不敢耽搁,灰扑扑地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打扫房间。
早知如此,方才就不多踢那几脚了,还能省下一半工夫呢。
下午的时候卫辞书回来了,听说下人已经顺利地把卫卿接了回来,反应很冷淡。
除了卫卿,卫辞书还有两个女儿,因而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实在没什么区别。
卫辞书第一时间就被老夫人叫去了她院子里。
老夫人的房间外间摆放着一个罗汉床,中间赫然竖着一盏玉翠屏风,将里间和外间隔断开来。
此刻老夫人正靠坐在罗汉床上休息。
卫辞书进来在旁边坐下,老夫人问:“你可去见过卫卿了?”
卫辞书道:“还没。”
老夫人叹口气,道:“这丫头越长越像缪岚,我心里着实不太踏实。五年前虽说她只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可难保她不记得那时候的事。你说她若是还记得,心里又该是作何打算?”
卫辞书皱了皱眉,沉吟道:“一会儿我过去看一看。”
老夫人点头道:“你去看看也好,咱们家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莫要再出什么事端才好。”
卫辞书在房里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去,径直往卫卿所在的那院子里走去。
这个院子在卫卿回来之前,一直荒芜着。
卫辞书一进去,便看见一个瘦弱的丫头背对着他,正蹲在院子里剪弄花草。
原本荒芜的地方,蓦地添了几许人气。
傍晚的风浅浅拂来,带着些草木清新的味道,扬了扬卫卿颈窝里的几缕发丝。
卫辞书盯着那抹身影,心里想的却是若是她还记得五年前的事,那继续留她在这府里,反而会是个祸害!就算现在再把她丢回乡下去,也不能完完全全使卫辞书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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