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早没有了那副阴沉沉的表情,而是可怜又悲哀的,微微颤颤地,眼巴巴地看着她:“笙娘啊,阿爷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了,你看阿爷将家里的财产分成四份,你们三房各一份,剩余一份给我们两个老的养老,可以么?”
云笙懒洋洋地看着他,连冷笑都提不起兴趣。她所见到的云家人都是这幅样子,藏着许多心眼,却永远没勇气直面,只能行阴轨之道,抢夺别人的东西,偏偏还自以为聪明,打量着别人都看不出来。
然而,还未等她说话,坐在上首的马周看了她一眼,插话道:“云叟昨日不是还说,无论粮食还是布匹,只要笙娘想要,云家出的起都可以吗?缘何一夕之间就变了卦?”
云老头涨红了脸。他怎能说昨夜左邻右舍一走,他心中就暗自后悔了。这么大一笔家业,若是那丫头都要了,当着众人的面,他能说不给吗?
云老头厚着脸皮道:“教谕,只要笙娘想要,老头子便是豁出性命,都是愿意给的。只不过老头子的两个儿子,都是拖家带口之人,长孙和幼孙还要读书,两个孙女也要嫁人了,若是都给了笙娘,他们该怎么办呢?老头子实在是无法承受再失去一个亲人了的痛苦了。”
“巧言诡辩,”马周轻哼了一声,冷声道:“云叟说话颇有几分文采,不像是田间老农,想必当初云家也是耕读之家。不过,无论如何辩别,失信于人便是失信于人。云叟这样做,难道不怕有辱你云家门风吗?”
云老头的脸又被憋紫了。他心中十分懊恼,这个马周,莫非是看他们不顺眼,不然为何事事和他们作对?然而,他却不想背上这样一个名声,否则他云家一家子都难以翻身。他收起烟杆,拱拱手,刚开口出声,就听得云笙在一边笑了一声。
“马教谕不必在意这些,”云笙走到堂屋中央,道:“我阿耶,大伯,三叔,大堂兄,都是极会为自己找理由之人,若是这样辩下去,带到日落西山,都说不出一个结果,教谕今日的时光,岂不就白白浪费了?”
马周转头,看着这个格外瘦小,衣衫褴褛,却充满自信的小姑娘,微微一笑:“那阿笙认为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当然是上大石锤了!为了彻底和这一家人分清楚,她可是留着格外重要的证据呢。
云笙走到云老头跟前,笑问道:“之前我听阿爷说,云家的钱粮大多是大伯和三叔挣得,此话可为真?”
“自然是真的,这家中,除了老大和老三,还有谁能挣钱吗?”云老头瞪了瞪眼。
云老大和云老三则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云笙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叠纸,慢条斯理抖开后,曼声念道:“武德三年六月十日,云家西院一支迁至新丰县金溪村。途中遇山匪,老母手中钱财俱被劫掠。吾为人子,不忍老父老母因为恒产担忧无立足之地,故买下金溪村青砖大院,用以奉养父母。”
“武德三年七月二日,老父恐无立身之本,日夜担忧。吾妻嫁妆内有两天,故借于老父兄弟耕种。”
“武德三年七月二十八日,长兄欲送子读书,囊周羞涩,哭求不已,故出资二十两,送侄俊生至学堂拜师。”
这是原身的母亲罗灵留给她的。原身少时天资过人,跟着父母念书识字,知道这是要紧东西,一直死死地藏着。
云老太、刘氏都曾旁敲侧击问她要房契地契,都被她装傻躲过。那两个恶毒妇人便时时折磨原身姐弟三人,逼她拿出房契地契。
原身硬撑着不肯,直到前段时间饿的厉害,又遭受了毒打,扛不住一命呜呼,再醒过来后,便是现在的云笙了。
云笙也是前两天整理记忆的时候发现了这件事,她悄悄从墙角的洞里找出来这些东西。她一边念一边不动声色看了眼云老头,果然发现他已经处于暴怒边缘。
云老头怒声喝道:“够了,别念了!奉养父母乃是天经地义,这不孝子居然还敢心怀怨恨,记录在册,我云家没有这样的子孙!”
钱里正倒吸了一口气:“云翼奉养父母应该,但这兄弟两房十几口人,与他无关吧?更何况俊生的命不仅是他救得,竟连当初念书的银子都是叔叔出的,这云家大房居然还好意思虐待他的遗孤?”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愤慨,不再做那老好人姿态,怒甩袖子道:“这样恩将仇报的,有什么资格去县学,有什么资格为官做宰!往日倒也罢了,今日开始,我是断不会推荐这样人品恶劣的学子入学的!”
云俊生被看得脸色铁青,恨不得拿手遮挡众人看向他的目光。
钱里正这样的评价,硬是生生将他争取进入县学的资格取消了。
云笙将东西折好收好,道:“这整个云家都是我阿耶挣出来的,我也不知道阿爷是如何说出大伯三叔养家那些话的。说起来,云家的地契房契都还在我手中,不知道阿爷以后要如何将房子和田地过户给大伯和三叔。”
云老头气得快要晕过去:“一派胡言!你随便编些东西,就能污蔑我云家人吗?我要——我要去县老爷那里告你!”
云笙抚摸着乌木,浅浅地笑着,看上去十分随性:“随您啊。您若是要告,顺便把我阿娘的嫁妆也说说清楚。若我没记错,阿奶手上的金镯子,大伯母头上的银簪子,大堂姐和二堂姐耳朵上的银坠子,都是我阿娘的嫁妆吧。齐州历城罗家,我竟是许久未见我外祖父和大舅舅了。”
被点到名的都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东西。
云老头猛地闭嘴。明明是三伏天,他居然浑身冒冷汗。
云老太更是猛地睁大了眼,靠扶着墙才没因腿软而倒在地上。
罗家,她怎么可能还记得罗家!
云笙忍不住眯了眯眼,又道:“我也想问问县府大人,我阿耶为大唐捐躯,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朝廷竟这样看着他的子女差点被欺凌致死吗?”
提到罗家,这两人便有这么大的反应,看样子,中间藏着不少事。
齐州历城罗家,看样子她要好好查一查才行。
“这般看来,这云家的一切,竟都是阿笙姐弟的么。”马周悠然开口,这一句话砸在云家诸人头上,竟如晴天霹雳一般。
云老头知晓一切大势已去,再继续留下去让老云家的名声败的更彻底。若是此事传到黄主簿耳朵里,才是真正得不偿失。他深吸一口气,果断道:“老二的东西,我们也只是暂为保管而已。不知道哪个嚼舌头根子的,竟挑拨笙娘姐弟,让她误以为我们是要占了她父亲留下的产业。既然今日一家子骨肉已把话说开,三日之内,我们立马搬离,这里就全部交给笙娘打理。”
云笙这回是笑不出来了。她的便宜爹对家人一片爱护之心,可曾想过有一天,他的儿女们会被他重视的父母兄弟折磨地失去性命。她冷冷道:“阿耶当年每月给阿爷阿奶半两银子养老,身为他的女儿,我不能不替他尽孝。下个月起,我会每月给阿爷七钱银子,不过阿爷也别忘了我阿娘的嫁妆,嫁妆毕竟是私产,我希望三日之后,就能见到与这印了罗家印信的嫁妆单子上一样的东西。”
云老头脸色铁青,咬咬牙应下:“这是自然,我云家人难道是会贪图儿媳妇嫁妆之人吗?”
笙娘这心肠可真硬,她若是挽留一下,他也可以顺着她的话留下来。这下可好,这些年辛苦的血汗都白费了。
云笙很想应一声是,但还是讽笑了一声没有说话。这一群没有下限的人,做了花娘又想立牌坊,跟他们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
她要用实际行动让他们知道,不该是他们的东西,他们一分都拿不走!
第26章 、圣蛇瑜伽
云笙的母亲罗灵出自齐州历城,她留下的嫁妆单子,有极为稀罕的古籍、色彩鲜艳工艺精湛复杂的绫罗绸缎、有土壤肥沃连绵成片的田地、有大巧若拙小巧精致的古董、万金难求的笔墨纸砚,这些都是上流世家才能有的东西。
想来,齐州历城罗家绝对不是一般人家,不然云老头他们不会只听到名头,就吓成那样。
可是,历城同金溪的距离也不近,作为世家女子的罗灵,怎么会嫁入云家这样的农户?又是为何,罗灵出事后那么多年,罗家对她的几个孩子不闻不问?
未解的谜团太多了。
看样子,她要打听一下历城罗家的事情才行。
然而打听罗家,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金溪村至历城,虽不需跋涉千山万水,但也是路途险峻。再加上大唐立国未满十年,路上匪徒横行,便是商队,都不敢随意出行。
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又能怎么打听?
云笙脑中念头纷杂,想了想,还是只能先把这件事放下,专心对付眼前的人事。
罗氏的嫁妆,云家已经挥霍了不少,有些一般人家可望不可即的物什,被云老头拿走给云俊生铺路了,哪里还能拿得回来?若要完整交出罗氏的嫁妆,必然要用同等价值的东西补上。对云老头来说,这无疑会把家底都掏空。
云老头这样自私的人,怎么会甘心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