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谦把着尾头的手一顿, 声音有些低哑道。
“阿言可是看上了方才那张纸上的字迹?”
“正是。”黎青颜一边放回纸条, 一边抓紧时间在前头翻阅文稿,还不忘回夏谦的话。
“阿言以为写得如何?”夏谦忽然发问。
“自当是极好的,是我见过的字迹中,最合我心意的。”
黎青颜眨巴了下眼,认真回忆了下,给出极高赞誉的肯定答案。
她一直认为,书法一说,论不成个高低,单只说个人喜好,像原身临摹的林彦之的字帖,在盛京就很受欢迎,只是不太对她的胃口罢了。
而这不起眼的小小纸页,却一下子击中了她的心。
就像人和人之间的缘分,讲究个眼缘,书法亦然。
只是可惜,好像有些有缘无分。
黎青颜明显的遗憾之意,全然收入夏谦眼中。
他面上虽未说什么,但眼里划过一丝若有所思。
不多会时辰一到,两人倒是刚好掐着时辰,翻完了稿本的最后一页。
只是,黎青颜刚想将稿本放回,就见夏谦将稿本拿过,笑得好看道。
“阿言,你先出去吧,我去找个地方放好。”
黎青颜不疑有他,便是先行一步,别说,彝伦堂怪小的,呆了一会,她还有些发闷。
而夏谦见黎青颜的背影拐过转角后,才渐渐收起了笑容。
目光再次落在手上的稿本上。
快速翻开,抽出了先前夹在其中的泛黄纸页。
四四方方,叠了几下。
不太亮的彝伦堂内,熹微光亮落在那四方纸上。
隐隐绰绰能辨别纸里藏着的四个字——
“卧薪尝胆。”
夏谦眼神在这四方纸上停留了一下,干净漂亮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瞳孔慢慢幽深开来,然后,他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四方纸背面的某个位置,然后便是移开,将其收于怀中。
只是,他手指移开的位置,有一个淡的几乎看不清墨色的字样。
那是黎青颜没有看到的字样。
若是细看,便能看到,那是一个“骁”字。
第65章
转眼便是到了入监礼当日。
不过一大早从“南学”,即监生们住所里出来的监生, 并没有朝国子监里面而去。
而是聚集到了国子监的大门——
集贤门。
门口硕大的白石日晷上面的投射的日影正好落在卯时, 黑压压的人群,穿戴皆是国子监的“青色襕衫”, 鬓发一丝不苟皆藏于四方儒巾中, 腰间朴素的蓝丝绦上, 除了悬挂一个身份木牌和黑色荷包外,再无坠有旁物, 鞋子也是统一的皁皮靴。
现下, 这群新入监的监生们除了站得笔直外, 余光均是不自觉地小心扫量自身可有何衣冠不整,穿戴不齐之处。
要知大燕朝极重礼仪,国子监作为大燕朝最高学府, 更是将礼仪推崇到了极致。
仪表整洁亦在重视范围之内,听闻往届有那监生衣衫稍有不洁或是鬓发散落了些, 便会被国子监监丞叫到了“绳愆厅”受处分。
处分有小有大, 小的可能是抄一些《四书》《五经》, 大的可是要挨板子的。
听闻“绳愆厅”主厅中央,有两条长长的棕红板凳,便是让受罚者躺在上面受其竹条抽打的刑具。
像“入监礼”如此重大的场合,要是被发现衣冠不整, 可不是小小抄书能解决的, 估摸着得挨上几板子, 这群新入监的监生们想想, 都觉得有些屁股疼。
而这群监生之所以聚集在这里,是因为今日的“入监礼”不是在国子监举行,而是在国子监边上的孔庙。
大燕朝奉行的是“左庙右学”的古制,所以将供皇家祭祀的孔庙和供学子们学习的国子监放在一起。
平素孔庙也多用于圣上祭祀所用,只唯有那些几个特殊的情况,可开放于旁人。
国子监的入监礼,便是其中一种特殊情况。
待人到的差不多时,三学堂的助教们仔细确认了一番名单,确定无遗漏后,才领着三波浩浩荡荡的人群往孔庙内走。
入监礼的流程不算繁琐。
先是参拜孔子像,再是从祭酒,司业,监丞再到博士的轮番发言。
轮到黎青颜上台时,她周身的学子们眼皮俨然有些上下打架,偏偏还不敢闭,就怕被逮到“绳愆厅”挨板子。
所以,等到黎青颜出列时,她周遭那几个学子,一下子醒了神,有些诧异地看着黎青颜淡淡然上了台。
似乎,没想到身边的黎青颜便是“新监生发言代表”。
莫说黎青颜身边的学子没想到,恐怕整个这一届的新监生都没几个想到的。
虽说黎青颜是朝考头名,但这一届的监生里,毕竟还有白景书在。
从综合角度考虑,他们大多皆是认为,该是白景书当选才是。
谁料,竟是黎青颜上了台。
范明成因自己输给了黎青颜,所以,并没有提及在博士厅接受考核一事,文山鸣亦不是多话之人,夏谦和黎青颜更不必说,白景书更无人敢上前询问此事,所以,五人去博士厅接受考核的事,并没有流露出去。
以至于,黎青颜上台代表“新监生发言”时,还是着实让在场的新监生们吃上了一惊。
不过好处在于,这群新监生们一下子醒了神,倒是精神了不少。
黎青颜手中并没有拿任何卷轴,此时,一边上台,一边低头,嘴里默念什么。
显然,她还在背诵中。
昨日,她同夏谦好不容易整理出了一份比较满意的发言稿,送去给烟雨先生过目,烟雨先生虽是通过了,可又替她指正了不少思路。
使得她那份发言稿,在原本的基础上,又七七八八改了大半,直到夜深,才算是完事,留给她背全的时间不算多。
以至于昨夜她眼都没怎么合,一直在背。
背到半夜的黎青颜,当时满脑子都在想,她最应该的就是把白话文带到这个时代了。
文言文,可真特么难背,背得她喵喵哭。
不过,许是满脑子都惦记着要背的发言稿。
面对上千的监生,黎青颜倒是面不改色,不论外表,还是内心,皆是十分淡定。
这一份淡定从容,伴随着黎青颜仿若晨露的清冷声音。
慢慢悠悠地传入在场每一个监生的耳里,方才因日头渐起,而心生的暑气,也渐渐消减了下去。
也是心绪平静了下来,这群新入监的监生才好奇地打量起了台上的黎青颜。
这位盛名在外的“盛京第一才子”和“朝考头名”。
同他们一般穿着“青色襕衫”的少年,年岁不大,背着日头,端正地站在孔子像前面。
郎艳独绝,端得是得天独厚的倾城容颜。
郎朗之声,说得是茅塞顿开的儒学大道。
一时之间,不论是否欣赏黎青颜之监生,都不自觉沉浸在她的讲述中。
直至最后一句,黎青颜声调忽然拔高了些,仿若渺无人烟的雪山一般素净眸子,静静地环视着在场的众人道。
“何以求学?”
无人答,安安静静。
自然在这样的场合,也不该有人多言。
所以,黎青颜此言,算是自问自答,可却也问到了在场所有监生心坎之中。
夏谦和烟雨先生眼神同时一诧,看向黎青颜。
这一句,本不在发言稿内。
在场好些监生表情微愣,似是陷入了某种思考,一边皱着眉头拷问自身,一边又好奇地看向黎青颜。
想知道,这个问题,他是如何回答的。
黎青颜只稍顿了一下,忽地眼皮微抬,目光看向孔庙大门内侧左边的一块瘦长高碑,这是监生们打一进门便会看到的高碑,亦被后世称为“孔庙第一碑”,上面隐隐约约有小字题碑。
黎青颜目光追随高碑而去,久久无法收回。
她忽地想起自己在现代孔庙看到的康熙皇帝题字的匾额,上面写着四个字——
万世师表。
孔圣人,自当是万世千秋的老师和表率。
为人师,如若能做到孔圣人这般成就,亦算圆满。
同身为老师的黎青颜忽然就想做些什么,以一个老师的身份,亦以一个学生的身份。
古之大多学子,终其一生,所学只图仕途和黄白之物。
可总有那么一小撮儿人,会想去追逐更高的理想层次。
黎青颜不过是想提前点醒这批人。
约莫片刻,黎青颜将目光收回,再次投向眼前这群同她一般新监生们,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恍若初生婴儿朦胧中第一次睁眼。
然后,她笑了。
眉如弯弓,眼如新月。
在场的监生们身形微滞,心头微停,有些无法形容眼前翩翩少年的笑容。
而白景书心头惊愕的同时,却越发皱紧了眉头,阿言,真的好像不同了。
可夏谦却觉得,今日仿佛才是触及到了真正的黎青颜。
就好似渺无人烟终年落雪的雪山,偶窥见一场热烈澎湃的白日天光,得以化雪成水,润泽万亩良田。
就在众人心思各起时,台上的黎青颜终是开口。
语调沉实而古远,有着不同于年纪的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