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萧敬、何鼎二人已经来到近前,躬身行礼道:“奴婢见过娘娘。”
“萧伴伴怎么得空过来了?”张清皎揉了揉朱厚照的小脑袋,“我正想让大哥儿去接万岁爷回来呢。难不成今儿实在是太忙,一时间回不来了?那也得先用晚膳,便让尚食与司膳去乾清宫给万岁爷摆膳罢。”
何鼎顿时露出一脸苦笑,萧敬亦是无奈接道:“娘娘,万岁爷……方才接到锦衣卫的几封奏报,正雷霆震怒呢,恐怕眼下是顾不上用晚膳了。奴婢等人怎么劝也劝不住……所以想请娘娘移驾乾清宫,劝万岁爷息怒,不然恐伤着龙体。”皇帝陛下的身子骨自幼便有些弱,因此他们最担心的不是他发怒,而是他伤身。更何况,皇帝陛下几乎从未如此震怒过,若是怒极攻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无不觉得忧心忡忡,实在是劝不住了,才想着必须求助于皇后娘娘。
“‘雷霆震怒’?甚么事竟能惹得万岁爷如此震怒?”张清皎微微蹙起眉,牵着朱厚照便往乾清宫行去。
母子俩尚未进门,便听见乾清宫内传出了朱祐樘的声音。皇帝陛下素来温文尔雅,对任何人都温和以待,几乎不曾见过他高声说话,更不必提大声怒斥了。此时此刻他却不仅高声怒喝,连情绪都似乎完全失控了。
“宗室中竟然会出现如此败类,朕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们犯下的那些事!是人能做出来的么?!简直是禽兽不如!!他们还敢提高祖的遗训?!还敢提列祖列宗?!若列祖列宗在地下有知,恐怕都会以他们为耻!!”
“按皇考的先例来办?!不!皇考便是对他们太心慈了!他们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人辱人!既然他们眼里没有亲亲之情,不顾念作为皇家宗室的颜面,朕又何必给他们留甚么体面?!必须严惩!必须严办!否则朕如何对得起被他们所害的那些人!那些人难道不是朕的子民!不是朕的亲眷?!”
张清皎带着朱厚照走入明间内,就见朱祐樘犹如困兽一般正在御案旁边来回转圈,整张脸都气得通红。怀恩等人正在旁边低声劝慰,可他们劝几句,反倒是让他怒火更炽烈了,整个人都仿佛被浓浓的阴霾所笼罩。
朱厚照听不懂爹爹在说甚么,只觉得他如今的模样有些可怕,情不自禁地便瑟缩了一下。他悄悄地藏在自家娘亲身后,然后探出小脑袋来,小心翼翼地瞧向爹爹。张清皎按了按他的小脑袋,轻声让沈尚仪将他牵到旁边的西暖阁里去:“乖,待会儿爹和娘来接你回坤宁宫。”
朱厚照略作迟疑,点了点头答应了。不过,跟着沈尚仪离开时,他却是一步三回头,仿佛担心自家娘留在这里会遇到甚么危险似的。
朱祐樘虽在盛怒之中,对自家皇后和大胖儿子的声音却依旧很是敏感。听得熟悉的低语声后,他立即回首望过来,顺带皱眉瞥了“通风报信”的萧敬与何鼎一眼:“你们怎么还惊动了皇后?”萧敬二人低眉顺眼地立在原地,佯装甚么都不知晓。
“万岁爷气怒得连晚膳都吃不下了,坤宁宫也不回了,我能不过来问一问么?”张清皎微微一笑,“从未见过你发这么大的脾气,不仅咱们大哥儿瞧着都有些怕了,连我都吓了一跳呢。却不知究竟是谁犯下了甚么事,竟能将你气成这样?”
朱祐樘张口欲言,转而又觉得这些腌臜事说出来都怕吓着她,于是摇首道:“都是些不争气的混账玩意儿,说出来也是污了你的耳。罢了罢了,你先和大哥儿回坤宁宫用膳罢,我晚些再回去。”
他如此说,张清皎反倒是愈想问明究竟了。她在现代的时候,甚么恶毒的杀人案不曾听说过呢?全世界那些著名的连环杀人案,影视剧中都不知演绎过多少回呢,她的神经自是不可能像寻常女子那般纤细,胆量亦不会那般小。
这亦是她了解宗室的机会,有善良上进的宗室,便会有恶贯满盈的宗室。她希望知道,如今的宗室究竟能犯下多么可怕的罪孽,以便于判断日后该如何改革藩屏之制。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如今的律法会如何断案,会不会给受害者一个公道。
于是,她望向了怀恩与覃吉,又瞥了瞥萧敬与何鼎。朱祐樘思索片刻,考虑到自家卿卿亦是他的“智囊”之一,绝不能将她当成寻常的后宫女子,于是锁紧眉头,示意怀恩徐徐与她说明这几桩案子。
当下没有人比怀恩更了解这些宗室的底细,怀恩便仔细地讲了起来。这回引得朱祐樘大发雷霆的,绝非寻常的宗室罪案。有些案子甚至前后持续了二十来年,直至最近锦衣卫前往各藩仔细调查,才尽数暴露在人前。
其一,是屡教不改的晋藩宁化王朱钟鈵。
这朱钟鈵乃是晋王朱的曾孙,宁化僖顺王朱美壤之子。从辈分而言,与英庙是同辈族兄弟。此人于成化八年袭爵后,便与太原左卫一名唤作马健的军人狼狈为奸,屡屡逼占军/人/妻/妾。数名军人愤而反抗,竟被朱钟鈵锤击而死。另有九人,也因各种缘由被朱钟鈵所杀。不仅如此,朱钟鈵还趁着父丧逼烝庶母,在府内简直是无法无天。
因此人太过残恶,被害者虽有十余人,却始终没有人敢上告揭发他。后来他因与弟弟朱钟錥发生冲突,派人把朱钟錥的镇国将军府邸给毁了,朱钟錥遂将他告发了。朱钟鈵不甘示弱,也告发朱钟錥不孝嫡母、霸占乐妇、僭越穿蟒衣等。他还仗着自己手眼通天,将朱钟錥的状告偷出来,让当地的一名教授为自己逐条写了辩护词,以便于自己狡辩。
这尚是先帝时期发生之事,先帝命有司查明这一摊子乱账之后,念着亲亲之情,只将这朱钟鈵革去了冠带禄米闲住,朱钟錥则革去了禄米的三分之二。至于马健与跟着朱钟鈵祸害军民的无赖则都被处死,没有及时制止这些事发生的军官降职调任,偷状告者阖家发配,写辩护词的教授等俱被问罪。
朱钟鈵明明犯了重罪,害死了十余人,竟几乎没有得到甚么处罚,于是果然越发变本加厉了。冠带闲住后,他非但不吸取教训,反而越发暴戾。不仅抢了许多民女民妇入王府,还对她们极其残忍。但有敢反抗或不顺从他意者,他不是虐打便是生生地砍断对方的肢体,或在脸上刺字,甚至以土块压在对方脸上。先后有六七人,就这样被他活生生地折磨死了。王府中还有一名老仆妇名唤陈氏,因病痛而神智昏沉。朱钟鈵竟是效仿商纣王的炮烙之刑,将她虐待致死。
有两名校尉与朱钟鈵臭味相投,平日里时常一起闹腾,他竟然指使他们/凌/辱/自己的王妃武氏与宫女,宫女若有不从便会被杀。其嫡母赵氏被他荒唐残忍的行为给吓病了,不久后便病逝了;其生母刘氏也无法正视他的行径,趁着某次宴会时委婉劝他,而他竟拿起酒杯就朝着刘氏脸上砸了过去;其庶母李氏年轻貌美,他意图/凌/辱/,李氏不肯依从,他便刺破了李氏的脸……
林林总总,朱钟鈵做下的不法事简直是数不胜数。他也并非无知者无畏,因恐惧朝廷得知他所犯之罪,将他废为庶人发往凤阳高墙,他便打算防火烧干净王府佯装自杀,结果王府里的宫女便趁此机会出逃,惊动了当地官府。
前往调查晋藩的锦衣卫遂与官府一同调查。朱钟鈵不肯认罪,反而污蔑与他有宿怨的弟弟朱钟錥与王妃武氏私通。为了制造所谓的证据,他便虐打武氏与武氏所生的嫡子朱奇。刘氏心疼儿媳妇与孙子,亲自赶过去相救,朱钟鈵竟是狠狠地咬住她的肩膀,还将她推倒在地以棍子掌她的嘴,以至于刘氏血湿重衣……
为了坐实所谓王妃武氏与朱钟錥的私情,朱钟鈵逼着嫡子朱奇作证,以此伪证为由,险些将武氏杖打而死。武氏的贴身婢女忠心护主,带着武氏从王府中逃了出来。可锦衣卫得知这些事前去调查后,武氏却矢口否认朱钟鈵指使校尉/凌/辱/她,刘氏也不承认自己的伤是儿子所致。
由此,内阁的票拟上给朱钟鈵的判罚是——废为庶人,发往凤阳高墙软禁。王妃武氏革去封号,回王府赡养刘氏。而那些私自出逃的宫人则因“逃奴”问罪,但毕竟她们算是情有可原,便都送到京城浣衣局中当差。两名伙同朱钟鈵作乱的校尉处斩,另有同伙数人发配充军,朱奇被迫作伪证算是无罪。
然而,朱祐樘并不满意他们的判罚,对武氏与刘氏亦是怒其不争。听怀恩说完此案后,他接道:“朱钟鈵累犯杀人之罪,共计已有二十余人。不仅杀人,烝庶母、不孝嫡母与生母,乃是逆殴与/乱/伦/的重罪。仅仅废为庶人,未免也太便宜他了。若是如此判罚,如何对得起那些无辜的冤魂,又如何对得起被他逼迫的庶母李氏等人?”
“只可惜他的生母刘氏与嫡妻武氏,分明险些被他害死,事后却百般回护他。得不到她们的证词,便无法判他逆殴与不孝之罪。此二人难道不曾想过,回护这样一个畜生,得来的也绝不会是他的悔恨,只会让他更猖狂?!”
“万岁爷说得是……”张清皎被这桩案子给震惊了——宗室里竟然能出一个连环杀人犯,而且是毫无理智、无差别杀人的杀人犯,受害者居然逃过一劫后还会替他辩护,简直令她无法理解,“可即使她们想回护他,以此人犯下的累累重罪,也足可判他死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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