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檀生的头发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洗过了,手下黏腻的触感怪恶心。
水珠顺着发丝滚落至眼睫,男童也不去擦,任凭它滚落到眼睛里。
惜翠伸着袖口,主动给他擦了一擦。
卫檀生别过了脸。
是她身上太臭了吗?惜翠低头闻了一闻。
男子汉的气味霎时熏得惜翠直皱眉。
考虑到卫檀生中了暑还很难受,惜翠没去打搅他,也没离开,她坐在他旁边,百无聊赖地扯着自己的汗毛。
鲁飞汗腺发达,毛发十分旺盛,皮糙肉厚,扯了也不觉得疼。
一直到身边的男童终于轻轻地开了口。
“渴。”他声音如同幼猫一般又轻又细,嗓音哑得不成样。
没想到卫檀生会主动同自己说话,惜翠愣了一愣后,马上反应了过来,“你等等,我去给你端碗水。”
卫檀生会主动和她说话,这就表明,她还是挺有亲和力的?
惜翠揉了揉自己一张胡子拉碴的小黑脸。
她装了整整一碗水,将破瓷碗递给了卫檀生。
他似乎是真的渴坏了,狼狈地捧着碗往嘴里灌,来不及吞咽的水顺着碗沿就流在了衣服上。
许是喝得急了些,男童呛到了水,手上的碗也没有拿稳,“砰”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而他来不及去顾及这些,揪着衣领咳嗽得好像都喘不上来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惜翠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拍背顺气。
不过她低估了自己这幅身体的力气,没太把握好力道,宽大黝黑的手掌拍在男童纤细的脊背上时,直把他拍得一个踉跄。
花了好半天,卫檀生才缓过气来,一双眸子更加润泽。
他喉咙里发出些丝丝的气音,缓缓地抬起头,却没有看惜翠。
惜翠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地上那个已经救不回来了的瓷碗。
孩子的目光中,透露出了几分恐惧。
“没事。”
惜翠赶紧又在他背上拍了几下,这回控制住了力道,轻轻地,算作安抚。
“这碗本来就挺破的,”惜翠收回视线,对卫檀生道,“摔碎了也没事。”
卫檀生终于正眼看她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槐树叶影缘故,他乌黑的双眸隐隐显现出几分绀青色来。
那双眼中的恐惧依然没有完全散开,但却升起了几分困惑与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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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脸山匪看着看着他,一拍脑门,好像想起来了什么。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端碗饭。”他问。
卫檀生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
他其实不饿,他的头很晕,胃里也很难受,翻江倒海般,想吐却吐不出来。但他知道,他必须得吃点东西,他现在浑身上下都使不上来力气。
他既然想要逃跑,就必须要把自己的身体养好。
惜翠又回到了那茅屋里,把他的饭给端了出来。
他的饭根本称不上饭,小半碗南瓜混着些豆角,软塌塌烂乎乎,糊作了一团奇怪的颜色。
卫檀生伸着手接了过去,垂着眼,一声不吭地闷头吃,吃到一半停了下来,觉得反胃。
过了一会儿,才攥着筷子继续吃,将这半碗南瓜吃得精光。
惜翠看他可怜,没有再把他抱回茅屋里。
那儿又暗又脏,夏天不通风,屋外虽然热了些,好歹还有树荫能遮一遮。
卫檀生吃完饭,有些困,他看上去昏昏沉沉的依旧不大清醒,靠着树干闭上眼睡着了。
他这一睡,直睡到傍晚。
晚霞将整片天都烧得红通通的。
到了这个时辰,热气儿终于散了些,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出来乘凉。
他就靠在树干前,没人在意他。
卫檀生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汉子们高声谈笑,被袖摆遮挡住的手掌,慢慢地抚上了左腿。
很疼。
他自然是恨这群山匪,只是如今双方实力悬殊,他只能忍辱偷生,苟且活命。
惜翠怕被别人看出来自己是个冒牌货,也没上前掺和,就坐在卫檀生身边听他们讲荤笑话。讲到哪家村上的姑娘好看,上回打劫的那富商小妾又是如何如何貌美。
惜翠总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听这些不大好,但看他一脸沉默的模样,又觉得他根本没听进去,他怔怔地,似乎在想自己的事。
晚霞在他如白瓷般的肌肤上罩了一层玫瑰色的轻纱,他眼睫很长,又长又翘,很是好看。看得惜翠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正走神间,身后突然传来闹哄哄的叫喊声,叫她一块儿来喝酒。
惜翠应声走过去,穿过吵吵闹闹的人群,一眼便注意到了坐在桌首的一个男人。
男人有一双黑夜般的双眼,正眼含笑意地看着面前的众人。
他身材高大,肌肉强健,就像一头矫捷的黑豹。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锋锐硬朗,贯彻了眉弓到上唇的刀疤,如同一条丑陋的长虫,形容可怖。
在他身上好像有一种叫人移不开眼睛的特殊魅力,不管周遭有多少人,如何吵闹,别人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身上。
惜翠发现,他肩膀上还站了只小猴子,正左顾右盼,眼睛滴溜溜地转,毫不胆怯。
那男人没有看她,但她刚一落座,他便在这吵闹的人群中注意到了她。
“老六,过来。”
第4章 匪寨
他是这帮土匪的头目,也姓鲁,单名一个深字,之前曾读过些书,气质和一帮悍匪们也有所不同。
他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但他的狠厉同他的年龄格格不入。
惜翠面对他,不敢懈怠,忙回了一句,“大哥。”
鲁深看着他坐下,笑着将面前一坛酒推了过来,表现得很亲同。
“我叫你看着他,可委屈你了?”
他口中指的正是卫檀生。
这寨子里没几个人愿意接这份活儿,这份活儿落到惜翠头上的时候,鲁深当然也以为惜翠会感到不满。
他之所以体贴惜翠的心情,是因为,按亲戚辈分,他是鲁飞的表哥。
当年饥荒,鲁飞的父亲,也正是鲁深的表叔,为了护住包括鲁深在内几个小的,和别人拼了命。
鲁深挂念着自己的命是三表叔所救,对鲁飞颇为爱护。
鲁飞也很尊重这位大哥。
惜翠:“大哥吩咐的,有啥好委屈的。”
实际上她非但不委屈,还挺感激这位的安排,能让她一上来就接触到卫檀生,不用再想办法再去接近他。
惜翠仔细应付鲁深的时候,突然感觉又有人喊了自己一句,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一把揽过了她的肩膀。
这是个高高壮壮的大汉,河目海口,敞着胸膛。
惜翠偏着脑袋使劲儿想了一下,这个大汉似乎是叫鲁金川,平日里和鲁飞关系不错。
“大哥!”那大汉一边中气十足地冲鲁深招呼了一声,一边将惜翠搂得更紧。
一股浓烈的汗酸味儿,或者说是男人味儿扑鼻而来,惜翠差点被他熏晕过去。
鲁深没在意这点小插曲,笑了一笑,继续道,“我看你倒有几分本事,自从上次这混小子被捉回来后,已经一连三天未吃过一顿饭。没想到,今天轮到你守着的时候,他倒是吃了。”
坐在惜翠身边的鲁金川听了,没好气地往地上呸了一口,“看他前几天还倔得像头驴。这不今天就吃了?我还以为他骨头有多硬,看来还是个没骨头的脓包。”
“大哥他也是,明知道你耐不住性子,偏还叫你来照看这混小子。”他笑嘻嘻捣了惜翠一胳膊,挤眉弄眼地道,“可是憋了一天了,走,我这就带你去吃酒,待会儿跟我们打食去。大哥,今晚我们啥时候去?”
鲁深不紧不慢地又倒了一碗酒,将一根手指戳入酒碗中,沾了些酒液送到肩上的猴子面前,“还早,得等天真真正正地暗下来。”
鲁金川一脸不满,“我们又不是没白日干过,做啥非要等到天黑。”
这一帮劫匪,有时候是在白天拦路抢劫,有时候是晚上,更有时候是直接闯入别人住宅,气焰嚣张。
鲁深抽回手指,“你急什么。”
鲁金川愤愤不平,“总不能让卫宗林觉得我们是怕了他,才特地挑了个晚上。”
卫宗林是卫檀生的父亲,也是青阳县新上任的县令。
惜翠悄悄竖起了耳朵。
“我怕他做甚么?”鲁深嗤笑,“他想剿灭我们好向上头立功,也得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更别提他儿子还在我们这儿。”
他们不怕官府,自信嚣张,并非没有原因。
一来,瓢儿山的劫匪们人数众多,又持有弓矢军械。
二来,是他们与官兵也有所勾结,这帮士兵们军饷常遭克扣,久而久之便与之合谋。
三来,是因为瓢儿山地势得天独厚,易守难攻,又因地处两省交界处,官员们互相推诿,久而久之便成了“三不管”的地界。
四来,是因为瓢儿山上的劫匪与村下百姓本为一家,彼此之间走动来往密切,勾连甚深,即便官府有心剿灭,也常常碍于这种情况,不敢轻举妄动。
卫宗林则不同,他刚赴任儿子卫檀生便被掳走,一心想要剿灭这帮盗匪,更抓了鲁深他们几个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