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神情掩在漫天烟雾中,没叫人瞧见眼角的湿红。
“还有那个县丞,你也放心,胆敢对段府的人无礼,自不会让他们好过,大人已派人去查办那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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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蔡招娣可谓春风得意,喜气洋洋。
蔡红豆死了,县丞公子又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她身上,一连好几日都在她院里歇下,整个后院,她一时风头无两。
这日午后,她像往常一样闲在院子里做指甲,旁边有丫鬟伺候着捏肩捶腿,好不悠闲自在。
倏忽,一个丫头神色惊惧地跑进来,“姨娘!”
蔡招娣被吓了一跳,手里的苹果险些掉到地上,她不耐地瞥她一眼,骂道:“不长眼的贱蹄子,没看姨娘我正在吃东西吗?慌慌张张做什么?”
“姨娘,”丫鬟却半分镇定不下来,她瘫软在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外头,外头突然来了好多衙役。”
蔡招娣嫌恶地转过头,捏起帕子掩住嘴角,好笑:“衙役?这里是县丞府,是最不缺衙役的地方。”
“不是的,姨娘,听,听那些衙役说,要抄了咱们的家,呜呜呜,姨娘,咱们要被抄家了。”
“啪嗒”,蔡招娣手上的苹果掉到了地上。
开熙二十一年冬,清远县县丞因涉及贪污受贿,罪大恶极,被判抄家,县丞极其亲属流放千里,五代之内,不得参与科考。
在县丞贪污案轰轰烈烈灼遍整个清远县时,一行衣着华丽之人悄无声息来到了清远县,他们在县内租了个房子,不日,蔡老三一家子,包括红豆与秦嬷嬷等人皆进了城。
随行府医给蔡红豆诊过脉,确认无事,秦嬷嬷便商量起返程的事。
在清远县停留了大概四五日,秦嬷嬷等人终于告别蔡老三他们,带着蔡红豆准备返程。
清晨,驿站。
蔡娘子握住蔡红豆的手交代了又交代,翻来覆去笼统不过那么些话,但蔡娘子仿佛交代不完,又仿佛生怕自己没交代深刻,她眼睛通红,不住叮嘱,到最后,终于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蔡红豆同样两眼通红,她微微一笑,宽慰他们:“爹,娘,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我自个。”
“唉,”蔡老三叹了口气,他盯着蔡红豆,仔细打量,就怕这一去便再也见不着了。
过了许久,他说:“你别担心家里,照顾好你自己便当是孝顺我们了。”
“嗯,我晓得。”蔡红豆哽咽一声,眼泪流了下来。
“姐,你放心,等我考中秀才,举人,甚至进士,我一定会去找你的。”黄豆抹去眼角两把泪水。
几人依依不舍间,青豆红肿着眼睛走了过来。
蔡红豆看了那边一眼——白林同样背着个包袱,准备跟他们一同出发。
他知道,按照现在吃喝刚勉强顾得上他自己的状况,蔡娘子绝不会同意将青豆嫁给他,恰好他送消息有功,段府那边愿意给他搭个梯子,送他去军队里历练两年,也许将来还能谋个出路。
蔡红豆拍拍她的手,青豆笑笑,说:“我没事,姐,我知道,我都知道。”
眼看天色不早了,秦嬷嬷走过来,对蔡红豆说:“小娘子,咱们该启程了,不然晚上前恐怕到不了嘉永城。”
蔡红豆立即抓紧蔡娘子的手,瞳孔微微张大,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蔡娘子顿了下,反而先松了手,她侧过身,呜咽,“走吧,红豆,快走吧。”
“小娘子。”秦嬷嬷过来搀扶住她。
蔡红豆渐渐松了手。
突然,她跪到地上,朝蔡娘子与蔡老三叩了三个头。
“爹,娘,女儿走了。”
蔡娘子哭着埋入蔡老三怀里,不忍再看。
蔡红豆起身,擦去泪水,这次,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到马车上,碧血与丹心忙给她垫好软物,生怕路程颠簸,颠到了她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蔡红豆靠在车厢上,神色怔怔,手里还拿着那个没有任何动静的黑匣子。
此去,再没有爹娘的庇佑。
也没有了随遇安的陪伴。
她一个人,安好。
第48章
这几日内, 段府大动草木,将芷涵院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还将芷涵院与旁边的小院子打通。
整个芷涵院扩大了一圈, 几乎快比得上正院的规模了。
芷涵院是除舒林院之外采光最好, 离正院最近的院子。
这几日,不停有丫鬟婆子来回走动,成堆的名贵摆具, 珍奇异物流水般流入这个小院。
近日, 段夫人可谓春风满面,神采飞扬。
她大手一挥,打开库房, 这挑挑,那挑挑, 恨不得将整个库房都搬过去。
不仅如此,她还每天必往芷涵院跑三次, 早中晚,一次不缺,有时候便是看到一处花草不满意也要推了重栽。
如此精细快活的精神面儿,多少年没见过了。
刘嬷嬷擦擦泛红的眼角, 忍不住肩膀抽动。
谭嬷嬷恰巧路过, 看到这一幕, 她眉头一拧, 走过来, 问:“你这是怎么了?”
刘嬷嬷转过头, 露出泛滥的眼角,“夫人,夫人多久没这么快活了。”
她一愣,随即,眉梢缓缓晕开,微笑:“这不是件喜事吗?你哭什么?”
刘嬷嬷不好意思道:“我这是高兴,高兴得忍不住落泪。”
谭嬷嬷摇摇头,正欲转身离开,忽觉袖子被人扯住,她愣了下,转头。
刘嬷嬷一只手捏着帕子掩在眼角,眼帘微垂,神情看起来有些踌躇,“你说,这位小娘子是个什么性情?”
“这我怎知,待小娘子来了便知道了。”
说罢,却见刘嬷嬷神情愈发犹豫,谭嬷嬷眉头一扬,问:“怎的?”
刘嬷嬷凑过去,悄声道:“你说,这未成婚便有了身孕,这样的女子……”
不等她说完,谭嬷嬷拧眉骤然打断她的话,“我劝你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刘嬷嬷一怔。
“不说老爷夫人正为多了个女儿,段家后辈有人而欣喜若狂,单你说的那些话便是大不敬,你在府里也待了大半辈子,却连不得背后妄议主子这样基本的规矩都忘了吗?”
冷汗霎时出满身,刘嬷嬷神色惶惶,低下头,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瞧我,越活越回去了,说出这等以下犯上的话,谢老姐提点,不然我可真就祸从口出了。”
见她态度良好,谭嬷嬷神情也略缓,顿了顿,她说:“不管小娘子是何性情,总要记得,她现在是段府唯一的孩子,再珍贵不过,岂容得旁人非议。”
刘嬷嬷不住点头,“是这个理儿。”
府里将要添一位小娘子的事迅速传开了,一时间,人心上下云涌,既有好奇,又有担心,且因红豆身子原因,段夫人为怕人多口杂,口风不严,特地关上门整顿了一番,□□的□□,发卖的发卖,打点的打点,一时间,府内下人颇有些风声鹤唳的感觉。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蔡红豆等人经过小半个月的行程,终于来到了衮洲。
衮洲是大城,处于向来肥沃的江南地区,还未走至,蔡红豆便从船上窥见了整个衮洲城一角,当真是地域广阔,宏伟壮观,人源密集。
她被搀着下了船,头上戴着帷帽,叫人瞧不清面容,身穿银霓红云锦绣茵兰宽袖上衣,下着曳地望仙裙,脚踩衔珠绣金丝鞋,金丝登雀石榴玉珠步摇摇曳在侧,一双玉手配珐琅金丝手镯,前后拥着二十来人,整个阵仗浩浩荡荡,雍容华贵。
港口人来人往,人烟密集,瞧见此阵仗,皆默默移开了路。
一瞧便是哪户贵族之女,衮洲乃是大城,富裕辽阔,里头官宦世家不少,切莫要冲撞了为好。
万一遇到不讲理的,他们怕不是要被剥层皮下来。
这一路,蔡红豆精神十分萎靡,不知是不是心里不安,抑或怀孕症状后知后觉出现,这几日她直犯头晕眼花,恶心犯吐,直至踏上土地,瞧见繁华的衮洲城方好点。
被碧血丹心搀着,刚走没两步,就见一行人迎了上来。
最前头的赫然是段府管家段叔与在夫人跟前伺候的谭嬷嬷。
两人走至蔡红豆身前,弯腰行礼,“见过小娘子,小娘子安。”
秦嬷嬷在她耳边介绍:“这是府里来接咱们的人,一府里大管家被赐姓段,一夫人跟前嬷嬷姓谭。”
蔡红豆强撑起精神,微笑,“段管家,谭嬷嬷,快快请起。”
两人起身,抬头直愣愣地盯着蔡红豆看,脸上浮出似曾相识的激动。
秦嬷嬷咳嗽一声,说:“小娘子舟车劳顿,实在疲累,快先回府吧。”
段叔回过神,忙道:“应当的,谭嬷嬷快伺候小娘子上车。”
谭嬷嬷同秦嬷嬷一块扶着蔡红豆上了车,而后径直朝段府驶去,路上蔡红豆摘了帷帽,半阖眼靠在秦嬷嬷怀里,眼圈下面一团乌青,脸色灰白,瞧起来疲惫极了。
谭嬷嬷一直盯着她看,望见与老爷相像的面孔,她又是激动又是心疼,好半晌才控制住自己,未敢打扰小娘子休息。
眼瞧着快要走到段府,谭嬷嬷悄声对秦嬷嬷说:“夫人说,小娘子舟车劳顿,便不必去她那里请安,先回去洗个澡,吃点饭,休息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