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贼之中,也是有聪明人的。
在虎符被窃,丞相公孙弘明摆着跟陛下有隙的现下,陛下唯有亲自赶往河东,方能解了函谷关跟武关之围。
可是尽管道理上如此,未必所有人肯信。
刘彻是汉室的天子,他会孤身涉险,亲自前往河东跟咸阳去搬来救兵,来解了此次困局?
他的皇后还身怀六甲,他的母亲还在长乐宫里,他这一走,等于拱手将长安交给了谋逆之人手中。
刘彻听到田胜的名字,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王氏田氏,若非是凭着太后……”
若是说田蚡还算是有些成算,能看刘彻瞧上几眼,那王氏田氏剩下那些人,不过是一群恐有野心,贪婪成性的酒囊饭袋罢了。
这群蠢货不仅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从来最是擅长猜忌比自己有能之人。曲城侯蛊迎乃是开国功臣之后,到底是根基深厚,哪里是王氏田氏这样新上位的外戚比得了的。
若非刘彻不愿再重用这些牵连甚广的列侯世家,只任用了那些家族势力单薄,子嗣甚少的周家薛家,曲城侯蛊迎本是一个还能看的武将。
可惜了。
政局大势,既然蛊迎选了谋逆这条路,想必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晚间,刘彻一行人露宿于密林之中,轮岗换班,连刘彻本人也只是靠在火堆旁的石头上小憩了两个时辰。
张次公守第一班,辛元来换他的时候,张次公一把拉住辛元,“子让,陪兄长去方便方便。”
旁边的苏建还打趣张次公,“头儿,这是怕黑呢?”
“怕黑咋啦?你晚上不点火能瞧见?去去去……”张次公手上的劲儿一点也没放下,几乎是拖着辛元走到了僻静的地方。
月光明亮,如水般洒落在密林之中。
见到了地方,张次公便放开了不停挣扎的辛元,“子让,你今日跟陛下应答,很是有些不对劲。来来,告诉兄长,差使哪儿做差了,兄长替你背了!”
说完,张次公还拍了拍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
尽管张次公是一个粗人,他跟辛元共事多年,过命的交情,他十分了解辛元。
辛元当时开口,明面上是提出自己的猜想,事实上是有替曲城侯蛊迎求情的意思了。
曲城侯蛊迎是什么人,板上钉钉的叛逆,满门抄斩也不为过。辛元到底是犯了什么傻,才会去替这样一个人说情?
“曲城侯蛊迎只不过是走投无路,才会倒向淮南王!”辛元压低了声音,仍然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懑,“陛下要打压世家列侯的心思昭然若揭,莫非世家列侯都要坐以待毙,等着陛下的屠刀落下吗?”
“你是不是失心疯呢?”张次公四处看了一眼,一把将辛元推倒在一棵大树上,错着牙叱骂道,“你我是翁主亲自选用,跟着翁主这么多年。翁主对我们多大恩德,陛下是翁主夫婿,是翁主腹中孩子的父亲,是汉室的天子。老子不管什么世家列侯,老子只知道,有恩报恩。翁主对我们有恩,你要是敢对陛下有什么心思,先问问老子!”
辛元牙关紧咬,却根本没有还手,任由张次公推攘。
张次公气得青筋都凸了出来,“你给老子说话!老子就知道,当初你阿翁的旧部来寻你,之后你就有些不对。老子还当当初翁主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没想到你心里的结还没去了。”
辛元眼角已经有了泪花,仰头拼命压回去,双手下死力握住身边的树枝,脑中回想起父亲郅都旧部在他们从朝鲜回来途中寻他,所说的话。
“小郎君是先君老来幼子,莫非忘了当年先君究竟如何死的?
“先君是死在窦太后手上,死在孝景帝手上,死在当今天子刘彻亲祖母,生身父亲手上!父债子偿,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若说刘彻不该死,那先君难道就该死吗?
“先君任济南太守,济南郡路不拾遗,盗贼乃止;先君为中尉官,执法如山,法不避权贵,皇族都惧怕他,唤先君为’苍鹰’;先君为雁门太守,匈奴人因为惧怕先君,连先君模样的雕塑都不敢射中,从来不敢侵袭雁门。
“先君这样能够比肩廉颇,赵奢,白起的名将,竟然含冤而死。小郎君身为人子,窦太后死了,孝景帝死了,如今还要替仇人之子赴汤蹈火,而不替先君报仇雪恨,让先君含恨九泉,死不瞑目吗?”
第349章
刘彻离开未央宫后,苏碧曦便搬回了文锦翁主府。
刘彻离开长安的消息,即便再小心谨慎,也遮掩不住几日。相对于宫人奴婢众多的未央宫,她打理多时的文锦翁主府,不仅住得更加舒心,也安全得多。
刘彻走了,整个未央宫里就是苏碧曦做主,也无人敢拦她。
她回到文锦翁主府的第二日,刚才将来回禀差事的薛泽打发走,就接到了魏其侯夫人的帖子。
魏其侯窦婴死于苏碧曦之手。无论苏碧曦出于要铲除窦氏外戚的用意,还是因为窦婴是窦氏最有才干名望之人要杀了窦婴,这都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尽管也是利益交换,魏其侯窦婴曾经相助过他们。说到底,苏碧曦心底,对于魏其侯府,是有一些愧疚之意的。
魏其侯夫人丁氏刚进来跟苏碧曦见完礼,苏碧曦不仅没有开口叫起,反倒凉凉地道,“世子既然要见我,为何不光明正大地递牌子,反倒扮成了夫人的仆人?怎么,世子莫非有做奴仆的雅趣?”
站在丁氏身后的魏其侯世子窦成屹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对丁氏微微摇了摇头,“阿母,你先回府吧。殿下既然当众识破我的身份,自是会放我安然离开的。我说的可是,殿下?”
“世子所言不假,夫人跪安吧。”苏碧曦坐在榻上,眼神冷然地看着窦成屹。
此话一出,丁氏再如何担忧,也只得低头告退。
一袭棕色粗麻衣裳丝毫不折损窦成屹的气度,他先是向着苏碧曦施了一礼,而后寻了一处坐下,“非是仆不敬殿下,未曾禀报便跟随阿母进翁主府。实是如此非常时刻,仆恐殿下不肯召见,故才出此下策,还望殿下海涵。”
“世子所为何来?”苏碧曦示意下首的减宣先不用动,尽可瞧着窦成屹要做什么,再来行事。
自窦成屹进了翁主府大门,苏碧曦便知晓了。没有她的点头,窦成屹是绝无可能进二门的。
她搬回文锦翁主府之后,邓成跟减宣二人轮班守在她身边。
她如今随时可能临盆,容不得一点闪失。
“仆此来,是为了殿下,是为了殿下腹中的皇太子殿下而来” 窦成屹说完,拿起前面案几上芷晴方才摆放的白瓷茶盏,轻轻闻了闻,“极好的峨蕊茶,细嫩多毫,嫩香鲜爽。有时仆也忍不住会想,殿下知晓如此多的奇闻异事,功彰天下的巧思之物,何时能有一个尽头?”
苏碧曦看着眼前眉目俊朗,风仪端然的窦成屹,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原来世子今日是来诛心的。”
她换了一个姿势,懒懒地靠坐在软塌上,“陛下不在此,世子如此诛心,又有何用?”
“殿下误解了仆的用意” 窦成屹笑容浅淡,如同融化初雪的那一缕春风一般,“陛下何等雄才伟略,哪里是仆几许言语能够说动的?仆只是为殿下,为殿下腹中的太子殿下忧虑。仆死不足惜,名如草芥。不过不出几十载,奈河桥下,仆恐既能见到殿下,又能见到太子。殿下母子,届时定能同日而亡。”
苏碧曦脸上的笑意,在听到“同日而亡”四个字后,一下子消失得干净。
腹中的孩子仿佛也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在腹中踢了她一脚。
她竭力平缓自己的气息,服下旁边放着的梅子,缓了片刻后,才淡淡地开口,“世子可知,诅咒汉室的皇后跟皇子,是何罪名?”
“哈哈哈哈……”
窦成屹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放肆地大笑起来,“殿下不用威胁仆。这偌大的一座魏其侯府,无论仆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逃不过一个灭字。陛下既然能杀了仆之父亲,自然也能杀了殿下跟太子殿下。殿下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是否就是不肯面对这个定然会发生的事实!”
“我是陛下明媒正娶,抬进未央宫的汉室皇后。如果我腹中是皇子,是陛下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是陛下第一个皇子。世子凭什么说,陛下会杀了我们母子?”苏碧曦广袖中的手紧紧抓着座下的坐席,手上的指骨都凸了出来。
窦成屹所说的,是她内心深处,从来不敢触及的隐忧。
历史上的刘彻,晚年的的确确逼死了自己的嫡长子,逼死了给他生下第一个皇子的卫子夫。
人心易变。
苏碧曦并没有信心,坚信她不会步历史上卫子夫的后尘。
刘彻是她的夫婿,是她孩子的父亲,更是汉室的天子。
今日刘彻能够将玺绶托付于她,能够将身家性命都交到她手上,能够跟她生死相许。明日,刘彻会不会猜忌她功高震主,牝鸡司晨,猜忌他们的孩子过于贤德,想要逼他逊位?
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