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示意公孙弘若是无事,便退下去了。
“胶西国相位空缺已久,一直无人赴任。卑臣以为,大儒董仲舒宽厚待人,学问精深,很是适任此位。”公孙弘将剩下的选官之事说了,这本是丞相分内之事。
刘彻听完,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公孙弘。
胶西王刘端是刘彻的异母兄弟。
刘端可不同于胶东王刘寄,是一个性情粗暴,贼戾的人。比较特别的是,刘彻放在诸侯王的探子回禀,刘端竟是一个阴痿,不能人道之人。
据说刘端一靠近女子,便要大病数个月,方能痊愈,却独独偏爱少年郎。因为他这个独特的喜好,胶西王国的官员,也多是少年青年。
刘端凶残蛮横,已经害死,或者杀死过好几个朝廷委任的国相。公孙弘身为汉室丞相,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却仍然推荐董仲舒前去。
要知道,董仲舒已经有了春秋,年岁很长,段不是刘端喜好的少年郎君模样,为人又耿直,素来有什么便说什么。
让董仲舒去刘端那里做国相,跟送他去送死,实在差别不大。
再联想到之前董仲舒曾经数次非议公孙弘,说公孙弘阿谀奉承,没有风骨,不配做汉室丞相。
刘彻面上没有任何变化,话声中也没有起伏,摆手让董仲舒退下。
此时君儿病了,所有人都有了其他的心思了。
公孙弘走后不久,黄明奇便来报,昨日请见的卫青来了。
刘彻吩咐让卫青进来,随意让他坐了,“说罢,什么事?”
卫青本是刘彻的郎官,随身伺候刘彻已久,刘彻在他面前也从不摆什么架子。
“陛下,卑臣前来,实是为了一件家事。”卫青蹙着眉头,拱手回禀。
“家事?”刘彻有些不解,“你找朕,说什么家事啊?”
他跟卫青可没有什么家事好说的,又不是那些长舌妇,整日里家长里短的。
卫青沉默了稍许,起身拜倒在地,“陛下,卑臣出身低贱,乃是家母与公主府家臣通奸所生,在生父家里,跟畜生毫无二致地活着。后到了公主府,卑臣方有了差事,能够做马奴。尽管这份差事脏臭卑贱,卑臣却可以真真正正做个人。马奴地位卑贱,公主府诸人欺凌,是卑臣的阿姊,一再看顾卑臣,打点银钱,赔笑应对。”
卫青垂着头,语气低沉地说着自己的身世,“卑臣之阿姊因被陛下看中,而后卑臣拖了阿姊的福分,方才能入建章宫,在陛下身边当差。又因阿姊有了两位公主,卑臣大姊才能嫁于公孙大人。卑臣一家,全是赖以陛下的恩德。
“卑臣不知阿姊是如何触怒了陛下,但是还望陛下看在阿姊侍奉陛下多年,一直不曾有过差池,还为陛下诞下了两位公主的份上,饶恕了阿姊,免了她的圈禁!”
卫青说完这些话,便以头触地,伏在地上。
刘彻将视线放在卫青的身上,一只手放在案几上,手指似是无意地,一下一下敲着,直直敲在了卫青的心里。这很是严寒的长安春季,卫青无端地汗湿深衣。
卫青的出身,说一声极其低贱,实在不为过。他们姐弟几人,既不讨自己母亲的喜欢,也分不来父亲的疼爱。卫青年岁最小,受到几位姐姐的照顾最多。卫子夫是他最小的一位姐姐,跟他一同走路,一同受人欺辱,感情最是深厚。
卫青年幼时,每逢被自己母亲责打,都是卫子夫抱着还小的卫青,拦住母亲的怒火。
等到卫青长大了,还是卫子夫不停接济他,看顾他。
马奴能挣几个钱,卫子夫做舞姬,反倒经常能有赏赐。
而卫子夫被刘彻看中,带进汉宫以后,整个卫家,从卫子夫的长姐,到卫青,都是平步青云。
可以说,没有卫子夫,就没有卫青的今天。
卫子夫现下圈禁在汉宫,刘彻并没有给出一个切实的罪名,只说是不遵宫规。可是不遵宫规这个罪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敷衍罢了。
第310章
但凡不是一个傻子,普通人都知道,稍微触犯一些规矩律法,如何判决,判决的轻重,都是看上位者的心思。
实打实地按照律法行事,那是只有刻板之际,如张汤王温舒之流才会做的事。
天底下真正完全按照律法行事的官吏,只怕普天之下都找不出一个来,更何况只是汉宫的宫规。
汉宫唯一的主人,整个天下的主人汉室天子刘彻,才是决定所有人生死的那个人。
卫子夫的失宠,伴随着文锦翁主,如今的汉室皇后卓文君的得势,其中的深意,不由得人不去深思。
卫子夫替刘彻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虽然那是一个女儿,第二个孩子也是女儿,可那毕竟是刘彻初次为人父,对于刘彻的意义定然是不同的。
刘彻能够把身为舞姬的卫子夫带进汉宫,并最后封她为夫人,在四年的辰光里都宠幸有加,让当时的皇后陈阿娇都颇为恼怒的地步,可见对于卫子夫是有些喜爱之情的。
只不过,卫青自己也是男子,深深明白男子的喜新厌旧,更遑论是坐拥天下,可以收纳天下绝色的汉室天子。
他的阿姊卫子夫的失宠,首先定然是刘彻的腻烦,再加上出现了一位才华横溢,气韵独特,能够吸引所有男子视线的卓文君。
陛下宠幸文锦翁主,为的已经不止是文锦翁主的才情容貌,或者是善解人意,而是她的文锦翁主府名下,数以万计,数不胜数的产业,跟文锦翁主层出不穷,能够造福现世,功在千秋的东西。
扪心自问,即便卫青是卫子夫的亲弟弟,他的阿姊卫子夫别说跟皇后相比,她们二人站在一处,俨然是萤火跟日月之别,草芥跟美玉之分。
不是说卫子夫长相性情不如皇后,而是仅仅就汉室皇后这个位子,就与汉室天子刘彻般配,就能够造福天下黎民来说。
汉室的皇后,不仅仅是给陛下生儿育女,打理宫务而已。
可是卫子夫是他血脉相连,对他情深义重的亲姐姐。
卫青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下,脸上已经有了泪水,“陛下,卑臣不求阿姊能够荣华富贵,阿姊所求也并非是这些。卑臣不知阿姊究竟犯了什么错,只求陛下能够宽恕阿姊。如若阿姊能够得以恩赦,愿一生不再晋卫,不再侍奉陛下,只照顾两位公主长成。”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卫子夫的意思?”刘彻本就发黑的脸色,已然沉得快要滴出水来,阴云密布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愠怒之色,“卫子夫这个年岁,便守着两个女儿了此一生。这样的话说出来,你让朕相信?”
人的**跟野心,永远是没有止境的。
且不说卫子夫再三算计君儿,就凭卫子夫的两个女儿,都容不得她不去争,不去抢。
刘彻今年二十八岁,尚值壮年,卫子夫的年纪比他还要小,是一个女子最娇艳的时候。
一个年轻的女郎,在自己最美的时候,没有郎君宠爱,一个人孤苦地抚养两个孩子,能甘心吗?她并不是没有郎君,而是郎君已经不再宠爱她而已。
卫子夫怎么可能甘心不去争不去抢,而是对刘彻死心,从此再也不想着争回刘彻的宠爱?要知道,卫子夫才多大年岁,一辈子还长的很,这样守着孩子过下去,岂不是在守活寡?
刘彻不是女子,不懂女子的心思。但是推己及人,君儿曾经守过寡,受过莫大的苦楚。君儿受不了的苦,卫子夫如何甘心去受?
再者,卫青眼下已经有了功劳,被封为关内侯,就是卫子夫跟两位公主最有力的依侍。前朝后宫,本就是息息相关的。
刘彻没有除了卫子夫,除了看在两位公主的份上,就是因为他要重用卫青。再则,后宫只是他的妻妾,日后又只有君儿一人。多养一个闲人,汉宫还是养得起的。
可是现下,卫青来替卫子夫求情,要说这其中没有卫子夫的授意,刘彻是如何都不肯相信的。
“陛下可着人收拾行宫,让阿姊跟公主住于宫外”卫青抬头,神情急切地辩驳,他知道这是能够救下卫子夫的最后一次机会,“阿姊不在汉宫,自是不能再有所作为,卑臣愿以性命担保。卑臣不敢对陛下有任何不敬之心,也不敢挟功以待,只是出于亲人骨肉之间的天性。卑臣为郎官侍奉陛下之时,陛下每逢南宫长公主生辰之时,都会去长公主曾居宫殿枯坐一日。卑臣对阿姊之心,正如同陛下对于长公主的挂念,乃是血脉天性。凡为人者,皆望着亲人安好,如此而已。”
真是会说话。
屏风后坐在刻牡丹檀香木软塌上的苏碧曦心中叹息,卫青先是从自己身世说起,再谈及将卫子夫跟两位公主尽数接出行宫,最后说到了刘彻对于南宫长公主之心。
物伤其类。
刘彻对于自己和亲的二姊,一直有挥之不去,镌刻骨髓的痛意。可是他日前,没有能力,也不能攻下匈奴王庭,将南宫长公主救回。
只要一想到南宫长公主此时,恐怕被当成女奴一般,任由匈奴人欺凌羞辱,刘彻时时刻刻都在受着煎熬。苏碧曦作为刘彻最为亲近之人,十分清楚刘彻的这份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