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对苏碧曦歉然,“翁主少陪,某府中有杂务,劳烦翁主在此稍后片刻。”
苏碧曦点头,示意田蚡自便,“仆为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君侯府中有事,自是客随主便。”
田蚡走到外室,打开书房大门,跟大管事走到书房梢间,低声问道:“何事?”
大管事大冬天额头上都急出了汗,脸色煞白,“君侯,公子方才摔了一跤,奴仆立刻去请了府医来。府医却道,公子这一跤摔得狠了,恐是……恐日后腿皆有残疾……”
田蚡简直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大管事双腿都在打颤,后背的衣服早已经湿透,吓得跪了下来,“府医说,除非扁鹊还阳,否则公子恐日后腿有残疾……”
那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嫡子!
府医是他重金聘来,从太医院退下来的侍医,医术自是信得过的。他既然说了他儿子可能日后残疾,至少有九成的可能。
他从哪里把已经死了的扁鹊给找出来!
汉室一贯奉行嫡长子承爵,他千辛万苦扶持外甥登基,自己得封武安侯,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把爵位传给子孙,就是为了田氏能够满门富贵。
汉律有言,有残疾者不能承爵。自己的嫡子有了残疾,武安侯的爵位一旦等他死了,就要被朝廷收回去。
刘彻一贯把他当成眼中钉,绝不会开先例,允许他庶子承爵。他的嫡妻已经过世,燕王女儿还未进门。即便进了门,谁知道能不能给他生下一个健康的嫡子,能不能养大?
田蚡一脚就把多宝阁整个踹倒了下去,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脸上的神色狰狞地跟地域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对着大管事怒吼,“滚出去!”
大管事见田蚡把平日里喜欢的古董玩器一把摔了,哪里还敢留在这里,立时便退了出去。
田蚡疾步走进花厅,额上的青筋直冒,“是不是你做的?卓文君,你竟敢害了我的儿子,你就不怕我跟你拼得玉石俱焚!”
苏碧曦顾自给自己续了茶,好整以暇地以手支颐,“君侯动了我的家人时候,就没想过我会跟君侯以命相搏?怎么,君侯儿子的命是命,我的家人便不是人了吗?”
她现在不能直接杀了田蚡,只有等田蚡主动出手。
而田蚡越愤怒,就会越着急,便会触及刘彻的逆鳞。
等田蚡真得天怒人怨,为天下所不容的时候,即便王太后,也是不敢犯众怒的。
王太后再看重田蚡,也重不过她自己的命。
田蚡倏地把案几上所有的东西全部一把摔了下去,双眼发红,看着苏碧曦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你这个贱人,你给我等着,我要亲手杀了你,我要你生不如死!”
苏碧曦闻言却笑了笑,好比春风拂过三月的迎春花,绚烂地让人沉醉,“君侯可知,仆为何会出现在君侯书房,莫非就是来找君侯秉烛夜谈?夜来孤寒,雪窗需记;桂酒已消,人却去恨。君侯说,可是?”
田蚡脸色骤变,步伐不稳地走向书房内室的密室,拿开墙上的书画,打开机关,只见放着自己最贵重宝物的密室里,已然是一无所有,连个木盒都没有留下!
那么多的合浦珍珠,价值万金的夜明珠,世上无二的玉璧,他每日都要看一遍的奇珍异宝,什么都都没有!
田蚡拿起挂在墙上的长剑,丢开剑鞘就冲向了兀自悠闲坐着的苏碧曦刺去,却被苏碧曦轻飘飘地用两根手指夹住长剑,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大吼,“你这个贱人竟敢这么做,你竟然敢这么做!”
苏碧曦起身,手指随意一动,便把长剑折断,眼神讥讽,“君侯缺钱,可以找我长嫂拿。仆自然也是缺钱的,只能找君侯了。仆将将算了算,君侯这些宝物,只怕折合一下,恐有近二十万两黄金。君侯如此慷慨,一并赠给了陛下。仆代陛下,深表谢意。”
送给了陛下,那些东西怎么还拿得回来!
那些是他的命!
田蚡只觉得自己喘气都不能了,喉头一堵,一口血就这么直直地吐在了地毡上,眼前的东西都有了重影,强撑着一口气,面如死灰,恶毒地看着苏碧曦,“翁主万事做绝,只怕将来不得好死。”
“仆是不是不得好死,君侯怕是操不上心了”苏碧曦走到了窗边,面色淡然,“只是君侯的命俱系在太后身上。不知有朝一日,君侯为天下所弃,太后是否会舍命来救君侯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的本意是给卓文君一个好结局,也打算写一写汉武帝,这是长久以来的愿望。所以主要写的就是政治跟勾心斗角了。
第166章
沉醉对芳筵。愿新年,胜旧年。
已经是除夕之夜了。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想必不用一夜,地上就会积了厚厚的一层。
瑞雪兆丰年,这么大的雪,来年肯定会有一个好收成。
在这千家万户团圆之日,苏碧曦跟齐妪等人一起用了晚饭,翁主府众人给她磕头拜年,她赏了每人一个大大的封红以后,便令他们各自散了。
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之夜,能够跟家人团聚片刻,何必拘着他们,陪着自己这个孤家寡人。
苏碧曦打开箱笼,将早已收了许久的绿绮琴拿了出来。
这是司马相如送给卓文君的定情之物,即便是他们再穷困潦倒,也不曾打过这架琴的主意。
司马相如曾说,这把琴日后传媳不传女,作为司马家的传家宝,世世代代流传下去。
言犹在耳。
终归,这把琴没有传到他们的媳妇手上,司马相如甚至不敢向她讨要。
因为她已经是文锦翁主,因为她身后站着当今天子。
绿绮琴通体玄色,隐隐泛着幽绿,犹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千年古木之上,带着悠久的韵味和传承的色泽,音色清丽,最适合弹奏《凤求凰》。
苏碧曦把绿绮琴放在案几上,稍稍调音,便弹起了这首曲子。
卓文君跟司马相如因此曲定情,因此曲相许。
即便是曾经当垆卖酒之时,卓文君每日只有听着司马相如弹奏此曲时,方能有所释怀,也是甘之如饴的。
那是她自己选的良人。
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能够写出这样一首《子虚赋》的名士,能够在琴声中传达出中夜相从琴意的一心人。
他曾经在琴声中说,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他知道自己寡居在家,不弃自己是再嫁之身。
他感怀自己前生积德,她一个富家千金愿跟他住在家徒四壁的屋舍里,亲手洗衣做羹汤。
他曾因她要跟着他一起当垆卖酒,不能赡养自己妻室,暗自垂泪,说一定不辜负她的心意。
他说她若是一直无孕,他们没有子嗣,之后过继一个族里的孩子也是极好。
他曾许诺要携手白头,不离不弃。
他去长安之前,许诺会早早来接她。
“司马相如对天发誓,此生必不负卓文君。若违此誓,天地共弃。”
她等来的是什么?
是他在长安久久没有消息,是她在担惊受怕之时,得知他竟已纳了一个茂陵女为妾,是他财帛用尽,要她向阿翁讨要。
“我曾经以为,女郎的婚约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自会给儿女找一个好婚事。”苏碧曦弹琴的动作未变,自顾自地开口。
刘彻从宫宴上早早离开,便是根本舍不得苏碧曦一人渡过除夕之夜,却不想一进来便听见她竟然在弹那首司马相如作曲的《凤求凰》,脸色便骤然沉了下来。
他刚打开暗道门,苏碧曦便开始说话,说的还是他们从未说过之事。
苏碧曦曾经的两次婚事,是他们之间未曾触及的禁地,就如同他后宫中的妃嫔一样。
刘彻很早便知晓,她是不可能不在意的。
而刘彻作为一个男子,也是不可能不在意苏碧曦之前的两个郎主。
苏碧曦听见刘彻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继续道:“我从未见过董家二郎君,阿母说他是一个清俊柔和的郎君,阿翁说董家官宦世家,堪与卓家相配,我便嫁了。”
董家嫡次子便是卓文君嫁过去,未及半年便去了的郎主。
时下的亲事,成亲前未曾见过对方一面的男女,何其多也。
只不过卓文君做梦也没想到,她自己的亲生父亲会把她嫁给一个注定要早夭的郎君。
天底下,也不都是会为儿女打算的父母。
卓文君只是一介弱质女流,根本没有反抗父亲的能力。
“董二郎君去后,董家曾想要我为其守节。你大概不知道守节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苏碧曦牵起嘴角,微微笑了笑,“也是这么冷的日子,连炭火都没有,只能着粗布衣裳。粗布衣裳你没有穿过,就是那种多少件都不会有暖意的衣裳。因为不能自己用火,所以冬日里喝的水都是冰的。尝到嘴里,牙都被冰得发疼。守节的地方离府里的大厨房远,奴仆惯来捧高踩低,我一个死了郎主的寡妇,根本没有人放在眼里。那些日子,我们经常每顿饭只能吃些发黄的菜叶子,一粒盐也没有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