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闽越王郢的处置,便是今日廷议的要事。
番阳令唐蒙上书曰:“南越王黄屋左纛,所统辖之地,东西横贯万余里,名义上是一外臣,实际上与汉一州太守无异。此番闽越袭南越,南越为我汉室附属之国,得我汉室庇护,必感恩戴德,伏地谢恩。朝廷宜厚赐闽越王,封其王爵,授其官位。如今从汉室至南越,皆是从长沙,豫章往,水道闭塞淤堵,难以通行。臣闻夜郎之国,多有精兵,可达十万之数。若然此十万之精兵,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诚然是制百越之奇兵也。若以汉室之广博疆域,巴蜀之富饶,与百越,夜郎修筑道路,在百越,夜郎置官吏,厚赂之,易甚。”
郎官蜀人司马相如有言:“西南夷邛、筰可置郡。臣曾闻,南越食蒙蜀枸酱,乃至于蜀之米粮。蜀地,天府之国,富饶之地,沃野千里。百越,夜郎者,崇山峻岭,土地贫瘠,地不能产,民不足食。若汉室开辟通往百越夜郎之驰道,厚赂之,则可得数万精兵。虽为外臣,却是汉之守将也。大汉不费一兵一卒,尽可得西南之顺,实大善也。”
丞相柏至侯许昌道:“汉室开朝以来,皆对夷蛮以仁善,厚待之。今闽越王既已归附汉室,可封赏其为汉室王爵,令其为汉室守土。”
刘彻坐在御座之上,冕旒挡住了他冰冷的视线。即便是炎炎夏日,被他看着,仍然像是立于冰雪之中,飒飒西风,浑身战栗。
许昌为太皇太后所立之丞相,凡事皆听命于太皇太后。不同于上一任丞相魏其侯窦婴,仍有自己的主张,许昌可谓是太皇太后的一个傀儡,没有一丝自己的主见。
如今太皇太后已然示好于刘彻,不再过问朝廷之事。
不管太皇太后究竟是因病无力过问,还是真得要把政务交还给他,他都不会放弃这一良机。
他本就是大汉名正言顺的天子,治理汉室江山,乃是上天赐予他的权力。
而且他现下有了君儿。
君儿可知将来,更是上天对于他的厚赐。
若是没有君儿,他听了唐蒙司马相如之言,只怕是会许其经略西南,以厚赂待之。毕竟大汉经过文景之治,国库充盈,百姓富庶,赏赐一些外族,就可以令其为汉室守边,诚然是不劳民伤财之幸事。
然而君儿并东方朔等人,大力反对此举。
东方朔则言,刘氏皇族尚且能有七王之乱,陛下何以敢信边疆不通教化之外族?外族之民,何以对汉室尽忠,仅陛下厚赐之牛羊珍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是君儿对于外族的评语。
“且不提匈奴之大患,羌族之外敌,将糜耗国库良多。此番经略西南夷,厚赐之甚,一丝一线,皆出自国库。一朝一夕尚可,然外族之心,岂是一次之赏可填?人心不足,乃是常理。人心不贪,反倒是千古奇谈。陛下岂敢以君子之胸襟,揣测方外之外族?长此以往,汉室何有此等豪富?”苏碧曦语气淡淡,曾如此言道“紫微三方逢左右府相日月昌曲魁钺禄马等众多吉星成对聚会,无煞冲破即是。仆夜观天象,虽十载内,西南无大患,却是一时苟安而已。西南现下仍是疥癣之疾,陛下可以举手而降之。置州设郡,官员守之,兵士驻防,分而治之,方是上策。”
作为知晓历史进程的苏碧曦,对于武帝经略西南夷的厚赂政策走向十分清楚。武帝一朝,先是花费了数年的时间,以财帛无数,厚赐西南。但是由于花费太多,加上之后倾国之力迎击匈奴,根本无以为继。是以这个厚赂之举,不过维持了数年,汉武帝便放弃了这个举措,不再经略西南夷。
如此一来,武帝之前近十年对于西南夷的投入,皆付之流水。
百越号称百越,乃是数个民族,国家组成,杂居于山林之间,相隔甚远。虽有国,但管制甚少。因环境险恶,毒虫猛兽,烟瘴丛生,人口稀少。国民之间互通有无尚不可得,更何况对外发起大规模征战。
这样的疥癣之疾,实不能跟匈奴相提并论。
在举国定下攻打匈奴的大计之前,厚赐西南,不如安定西南。
在已经擒获闽越王,闽越大败于汉室的前提下,再封赏闽越王,让其回到闽越,岂不是放虎归山,养虎为患?
这些一厢情愿,认为闽越会自此归附汉室的朝臣,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信心,认为败军之将,会对汉室没有一点怨怼?
刘彻在朝会上并没有对此作出决断。在下朝后,他回到宣室殿,接了武安侯田蚡的牌子,接见田蚡。
田蚡乃是刘彻母亲王太后的胞弟,汉武帝的亲舅舅。在刘彻登基后,被封为武安侯,拜太尉,后迁丞相,后被免职。
田蚡长相丑陋,却巧言令色,因窦太后曾罢免他,加上王太后被窦氏欺压,与窦氏有嫌隙,也是长久以来与刘彻有共同的敌人,十分得刘彻的信任。
“太皇太后重病,陛下因为孝道,凡事仍然禀报于太皇太后”田蚡斟酌言辞,眼珠不停转动,“臣听闻,太皇太后近来已不再过问政事,似有放权之意。只是汉室以孝治天下,陛下贵为天子,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招致天下人非议。”
这就是让刘彻不要真得从此不将政事禀报太皇太后,徐徐图之的意思了。
田蚡躬身,继续道:“只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陛下还需早做准备。柏至侯许昌乃是太皇太后心腹,出任汉室丞相,实为不妥。待太皇太后……陛下还需择一近臣,出为丞相,方是应有之义。”
第139章
近臣。
天子近臣,有意思。
举凡臣子,莫不想着做天子近臣,简在帝心。
外省做官的,削破头想来长安;在长安的官吏,拼了命想进汉宫;在汉宫的,继续往天子跟前凑。
天子近臣,真得就是能臣,贤臣,得用的臣子了吗?
田蚡是自己舅舅,又在自己登基的时候有从龙之功,刘彻一向十分信重。
只是在这个明眼人都知晓太皇太后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田蚡先是嘱咐刘彻不要急功近利,再则就是提及了要有天子近臣担任丞相。
田蚡在刘彻初初御宇之时,便被刘彻奉为丞相过很短一段时间,又是刘彻嫡亲的舅父,岂不是最合适的天子近臣?
刘彻脑子里思量着,兀自笑了一下。
宣室殿中,因着苏碧曦今日要来,刘彻早早吩咐,今日不许用冰。尽管有宫人打扇,四处通风,还是炎热的。
若是待苏碧曦来了,还在用冰,她只要略向刘彻撒撒娇,刘彻定是让依了她的。
田蚡体型有些肥大,此刻额头上已是见了汗,他见刘彻笑了,心头一松,也跟着笑道:“太皇太后所任之两任丞相,一为她之从侄魏其侯窦婴,一为现下这许昌,把朝中上下都变成了太皇太后一人之命行事之地。陛下,这下一任丞相,可定要深思熟虑之后,选一亲近,忠于陛下的臣子,方是上策啊。”
“舅父所言甚是,朕会仔细思量的”刘彻温声对田蚡道,吩咐给田蚡上了茶,“此乃新近贡上来的蜀茶,舅父尝尝,朕饮着,味道甚佳。”
刘彻都说好的茶,田蚡自然是跟着说好了,谢过恩后,慢慢尝了一口,赞道:“香气馥郁,鲜醇爽口,果然是上佳之茶。臣觍颜,还望陛下赏赐一些,回家带给陛下外祖母尝尝。陛下如此喜爱之物,她老人家定是喜欢的。”
给皇室亲贵,宗室外戚赏赐蜀茶乃是苏碧曦再三嘱咐刘彻要做的,为的就是抬高蜀茶的身价。
苏碧曦已经先行把卓氏茶叶所得一半俱是献于刘彻私库,再加上二人的关系,刘彻自是欣然听从。
刘彻朗声笑了笑,深邃静谧的眸子里,不见半分波动,“朕早就备好了给外祖母和舅母的礼,舅父去见过阿母后,可千万要记得给她们二位带去,替朕给她们问安。”
田蚡是王太后的嫡亲弟弟,既然进宫,自然是要去看望王太后的。
田蚡笑着回道:“陛下一向纯孝,长辈们都是知晓陛下心意的。”
长辈们,自是包含作为舅父的田蚡,也是包含作为母后的王太后。而孝道之重,便是不能忤逆。
王太后,刘彻的外祖母,作为后族一系,自然是希望田蚡能够出任丞相,掌握权柄,提携家族子弟的。田蚡这还是隐约暗示刘彻,王太后已然在刘彻面前贬斥过多次窦婴许昌,多次提及让田蚡为相之事。
王太后是刘彻亲生母亲,又自小为了刘彻继位之事操劳甚久,刘彻自是不好明着拒绝,只得拿太皇太后来挡了挡。
田蚡为人骄奢淫逸,好逸恶劳,贪财好色,贪污受贿,且养了诸多门客,自诩春秋名士,实是一个沽名钓誉,独断专横的小人。
而且,田蚡与淮南王,私下里来往甚密。
七国之乱的时候,淮南王刘安可是打算发兵响应的。尽管因为淮南国相之故,淮南未曾发兵。可是在刘彻看来,刘安早已经是必然要被铲除的一个诸侯。
何况,诸侯国自专,始终是刘彻必然要解决的大患。
淮南王刘安进长安,田蚡可是亲自到霸上迎接,说刘安乃是高祖之亲孙,广施仁义,天下皆知。当今天子如若崩,必将是殿下继承国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