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换成了家里,表姐走进她房间,帮她整理遗物,将她细心贴在墙上的明星海报,全粗暴地撕了下来,又搜刮出她珍藏的签名杂志、周边,还有化妆台上用了小半的各色口红,一股脑地塞进纸盒,丢了出去。
一辆垃圾车来了又走,轮胎扬起呛人的灰尘漫天飞舞,带着她遥远的少女时代最美好的梦,渐行渐远。
即使是在梦中,江晚晴都能听见内心的挣扎和嘶吼:“不——!我还会杀回来的,我绝不轻易认输!”
场景一换,死气沉沉的阴间鬼府。
那个曾出现在梦境中的小鬼差坐在桌案后,手里拿着一本生死簿一样的东西,笑眯眯地看着她:“江姑娘,你瞧,原作剧情不幸魔改,你已经不能作为‘江晚晴’一死了之,只能想办法让凌昭赐死你,可一时半会儿的,他断然舍不得……既然改变不了现状,不如留在古代算了。”
江晚晴坚决摇头:“我拒绝。”
小鬼差打趣:“是凌昭不够帅?还是对你不够好?”
江晚晴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车祸前我十七岁,少女情怀还未绽放,就已经胎死腹中,在这里待了好些年,比起男人,我更喜欢实际点的东西,比如空调冷饮网络完善的医疗条件和卫生巾。”
她见他脸色讪讪的,便向他走过去,语气平静而理智:“还有。我刚穿过来没多久,福娃那么大点的时候,有次同我娘一起出去,路上碰到个抓住我衣角、向我求救的七岁小姑娘。”
“她爹是个赌鬼,把她卖给了富人家,签了卖身契的,那家的家丁还在后头追赶她,捉住她之后,直接用鞭子死命抽她,一鞭子就是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她一边哭一边尖叫,怎么躲都躲不开。”
“我娘捂住我的眼睛,叫我别看那些脏眼的东西,听他们粗鄙的话。”
小鬼差问道:“后来你救下那女孩了吗?”
江晚晴笑了一笑:“救了。其实没什么用,救的了一个,难道还能救天底下千千万万像她一样的人?我和这地方三观不太合——这里所有人都跟我说,人命有贵贱,有的人命是可以被随意践踏的。”
她垂眸,唇角的笑意淡去:“这话就算放在现代,也有人认同,更何况是这个时代。可我自小接受的教育,却是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拥有生命不被剥夺、不被残害的权利,更应该互相尊重。我知道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我接受、理解、适应,却不想被同化……一旦被同化,那就真的回不去了。”
小鬼差低眉不语。
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恢复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于是,半梦半醒之间,江晚晴又开始二十年如一日的背诵手机号码、手机密码等至关重要的最高机密。
容定替她掖好被角,抬眸一看,她在睡梦中仍是柳眉紧锁,似是有说不出的忧愁,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江晚晴夜里总睡的不踏实,他熄了大多灯火,只留着一盏烛台,散发出昏暗而温暖的光芒。
他看了她一会儿,放下帐子,正想离开,却见她失去了血色的唇蠕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
凑近听,还是分辨不出。
容定思索片刻,点上了宁神香,这才离开。
宝儿侯在外头,着急问:“娘娘怎么样了?”
容定道:“睡下了,我在这里守着,你回去。”
夜深了,四周无声,宝儿有点不好意思总让他守夜,正想推辞,忽听外面闹出了点动静,紧张道:“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长华宫?”
容定回答:“还能有谁呢。你出去,告诉皇上,就说——”他拧眉想了想,缓缓道:“——娘娘听说太子平安无事,皇上和太子情同父子,十分高兴,可惜大喜大悲之下,身子吃不消,先歇下了。”
宝儿不安地绞着手指,嘟囔:“我见了他害怕呀。”
容定眉眼含笑,一手指向天际,低声说:“别怕,先帝在天上保佑你呢。”
宝儿愣了愣,心想也是,朗朗乾坤邪不胜正,她见了皇上有什么好怕的,干了亏心事的人是他,又不是自己,大不了就是个死呗,随即应了下来:“好,我这就去!”
*
长华宫殿门外,秦衍之将宝儿的话,向凌昭详细地复述一遍,便准备先行告退,连夜回王府一趟。
张远先生还在王府里等着呢。
今日王爷……不,皇上搞的这一出,就连他和张远都蒙在鼓中,只知道他下令把一名宫女的尸体和先帝葬在一处,却不知他想立福娃为太子。
立储的话一出口,别说那堆瞠目结舌的大臣,连他都呆站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凌昭难掩疲倦的声音:“衍之。”
嗓音略微沙哑,显然已经倦怠至极。
秦衍之忙转身过去:“皇上。”他叹了口气,挥手叫随侍在侧的太监走开,低声道:“今日劳神耗力,何必再来长华宫绕这一趟路,来日方长,以后还怕没有见面的时候么?”
凌昭不置可否,神色很淡:“明天早上传太医过来,为江氏诊治。”
秦衍之怔了怔,心里又叹了一声,口中应道:“是。”
凌昭望了一眼夜色中的长华宫,向来杀伐果决的脸上,现出难得的柔和情意:“来日方长……衍之,朕等这一天,等的太长了。”
秦衍之突然有点担忧——听他这话说的,该不会想今晚就留宿?
想想也不太可能,皇上就算是铁打的身子,经过今天这一遭也该累坏了,何况江姑娘身体还没养好,不至于那么急不可耐吧。
果然,凌昭没有进去的意思,旋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沉声道:“长华宫两个下人的底细,你派人查一查。”
秦衍之心头一凛:“是。”
*
摄政王府。
秦衍之路上还在琢磨,到底怎么和张先生开这个口,皇上一意孤行,立先帝独子为太子,等同于养虎为患,将来必定后患无穷。
张先生定是第一个竭力反对的。
不成想,刚下马,抬头就看见张远站在王府门口,旁边还有两人,正是大学士文和翰以及他的儿子,文有孝。
他们的轿子就在旁边,看来也是顺道路过。
三人互相见过礼,文和翰捋了捋胡子,笑道:“久闻张先生乃燕王帐下第一谋士,今夜路经王府,见到您在这里,老夫冒昧前来拜访,打扰了。”
张远笑的比他还人畜无害:“文大人这么说,草民不胜惶恐。”
文和翰眯起眼睛,越发好声气:“怎会呢?今天皇上和太子叔侄情深,朝野上下无不动容,背后……想必是张先生出谋划策,替皇上想的这一条妙计。”
张远大笑:“文大人真的高估草民了,这事草民也是才听说,之前可是一无所知。”
文和翰走近一步,声音放低:“张先生太谦虚了,不过,无论如何……”他眼里划过一丝冷光,望着皇城禁宫的方向,慢声道:“皇上今天说的话,天地日月为证,上有大夏皇室列祖列宗,下有朝堂文武百官,可全都听见了——他日如有违背良心的作法,未免说不过去。”
张远一派云淡风轻:“草民并不在场,不知皇上说了什么,但君无戏言,文大人大可安心。”
文和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又闲谈两句,他带着儿子告辞回家,路上,文有孝怀疑的问:“父亲,您当真觉得,皇上会如他所言,倾尽全力教导太子,助太子成才?”
文和翰毕竟年岁大了,折腾一整天,靠在轿子里,难免力不从心:“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他皱紧眉,喃喃自语:“我从前只将他看作一介有勇无谋的武夫,不成想他竟有如此气度,却是我小看他了,难怪先帝会留下那等密诏。”
文有孝问道:“父亲说的可是皇上?”
文和翰双手伸进长袖中,郑重点了下头:“以立太子的方式笼络人心,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见此人心机深沉,且擅于伪装自己,隐藏本性,实乃深不可测。”
他转向儿子,叮嘱他:“以后你行事,需得小心为上。”
文有孝忙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另一边,秦衍之陪张远回到他房里,让人上了热茶,关上门出去,这才心事重重地开口:“张先生——”
他看向张远,对方笑的春风满面,甚至带着一点得意,他怔了一怔,奇怪道:“张先生不生气么?”
张远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为何会生气?”
秦衍之迟疑:“皇上未曾和您商量,一意孤行,登基后,首先宣布立先帝之子为太子——”
张远打断他的话:“秦大人,你误会皇上了,这一步棋妙极了,可谓是出其不意的高招,在下心服口服。”
秦衍之:“……?”
张远耐心的解释:“皇上大权在握,如今的太子不过是个五岁的黄口小儿,往后还不是任由咱们捏扁搓圆?”
他端起茶盏,从容道:“一来可以纵容他,让他只知玩乐、荒废学业,久而久之,不用咱们开口,朝中大臣就会知道他不是君王之才。二来可以培养他的性子,骄横莽撞的草包公子也好,纵情声色的放浪公子也好,全看怎么教他。再不济……”低头抿一口茶,他冷笑了下:“先帝是个短命的药罐子,谁又能肯定他儿子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