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清之前,这几日的早朝免了,除非有令牌和圣旨,否则任何人不得出入皇宫禁地。
后半夜悄无声息的过去。
曙光破晓。
慈宁宫外,多了面生的侍卫分班次巡逻,宫人见了好奇,却问不出什么来。
就连李太后都蒙在鼓里。
西殿中。
江晚晴一夜惊梦,一会儿梦见滚烫的血溅在自己脸上,空气中都是刺鼻的血腥味,一会儿梦见许多书中遗漏了的细节。
从前,她只关注发生在江晚晴死前的事情,即使回想起别的,也专注于江雪晴、凌昭身上。
她竟然忘记了,何太妃是出场过的有名有姓的反派人物。
后期废帝被太监挑唆,意欲对凌昭动手,就是和这位有着一半北羌血统的何太妃联手,结果当然是功亏一篑,不得好死。
她怎会选择性地遗忘这么重要的环节。
书中,事败后,何太妃一改往日娇媚动人的作态,冲着皇帝尖声大叫‘你不配、你不配!’。
一声声,听的人心惊肉跳。
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配为天下之主,还是不配为大夏国君?
忽而梦中景色一变,又是那夜的血月惊魂。
冰冷的刀刃狠狠割破刺客的咽喉,猩红的血喷涌而出,她的手上、脸上,全是血,视线也只剩血雾茫茫。
透过浅红色的幕布,她看着那人从容迎战,敌人的血染红了明黄色的龙袍,看着他手起刀落,一个又一个刺客倒下。
有一人扭过头来,正对着她,那张脸因极度的痛苦和不甘而扭曲,眼睛似要瞪出来,死死盯住她。
他的身体抽搐几下,如同砧板上离水的鱼,渐渐的,不动了。
那双可怖的眼睛始终未曾合上。
从小到大,她连杀鱼杀鸡都不敢看,却在这一刻,猝不及防的直面死亡。
到处都是死人,离她如此之近,耳旁充斥着刺客濒死的惨叫。
而站在他们当中,手执滴血长刀,宛如修罗的男人,分明是那样熟悉的眉眼身形,却又是无比的陌生、遥远。
他双眸冰冷,血光映在他眼底,沉淀为嗜血的色泽。
这……这就是战场上的他么。
你死我活的生死关头,她知道不应该对他感到畏惧,就像不该去同情死有余辜的刺客。
但她真实的惧怕着。
并非怕他,而是那一瞬间,她恍惚的想,若当真是在战场上,他身上的血是他自己的,她……她想不下去。
只一个转瞬即过的画面,已经令她不由自主的惊叫起来。
*
“娘,娘你醒醒……”
福娃趴在床边,看见江晚晴睡梦中都紧锁着眉,冷汗直冒,心中害怕起来,用手轻轻推她,下一刻,小手被人按住。
他抬起头。
容定拿着一块浸过热水又绞干的帕子,侧坐床沿,细心地擦拭女子额上的冷汗。
半晌,他转头,抬起手,手指轻勾福娃脖子上的一圈红绳。
福娃拍开他的手:“小容子,孤说过你几回了,不准碰孤的长生果,任何人都不准碰!再有下次,孤要骂你了。”
容定问他:“是姑娘给你的么?”
福娃认真点头:“所以你不准乱摸。”
容定笑了笑:“那太子殿下可要收好了。”
说罢,便没了言语。
福娃盯着他看了眼,忽然惊道:“小容子,你、你的肩膀!”
他的肩膀上有血,衣服破了,皮肉绽开。
容定偏过头,看了看。
昨夜冒险冲进养心殿,肩膀上遭利刃划伤,伤口不深,早就愈合了,只瞧着吓人。整整一个晚上,他压根没觉得疼痛。
他的目光又转向江晚晴。
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人身上,自然无暇顾及其它。
他轻叹,手伸到半空,原本沉睡着的女子突然叫了声,猛地坐起来,双目无神。
“姑娘。”
江晚晴涣散的眼神逐渐清明,看着他,喘息:“我……我昨天……”
“你惊吓太过,昏迷了。”容定轻声道,“都过去了。”
江晚晴沉默一会儿,安静下来,见福娃在身边,忙安抚了孩子几句,又叫宝儿进来,带太子先出去,这才开口:“我要见一个人,你随我——你的肩膀受伤了?!”
容定淡然:“无碍。”
他的衣服没换过。
江晚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静静道:“你一直在这里。”
容定微笑:“是。”
江晚晴才平静下来的心,又泛起一丝波澜,起身下榻,给他肩膀上过药,又等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回来,便一起离开慈宁宫。
这一路,到处都是侍卫。
容定走了会儿,往前望一眼,道:“姑娘去启祥宫?”
江晚晴警惕地看着四周,压低声音:“我想起来了,昨天……你说过皇上没中毒,还说什么酒里掺水。那壶酒,你换过了。”
容定并不否认:“是。”
江晚晴问:“酒里原本有什么?”
容定看她一眼:“穿肠剧毒,无药可解。”
江晚晴后背一凉,心中却越发安定。
这答案,正是她想要的。
“酒是何太妃给太后的。”
“对。”
“那些装扮成僧人的刺客,也是何太妃安排的?”
容定笑了笑:“她没本事调动那些人,最多勾结外敌,同流合污而已。”
江晚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忽又停下,震惊地看着他:“你……何太妃勾结外敌,你是现在想明白的,还是——”
“一早就知道。”
江晚晴愕然:“那你为何……”下意识的问出口,突兀地停下,摇头:“不,你别告诉我。”
他不会拿这种事冒险,姜太公钓鱼,不是这么个办法。
但他明知有何太妃这个隐患,却不曾提醒任何人,难道……重生为太监后,他动过利用何太妃等人,铲除皇帝的念头?
江晚晴生生咽下这个问题。
前面就是启祥宫。
江晚晴放慢脚步:“如果……”想说的话难以启齿,沉默片刻,接着道:“如果你的半世人生都活在骗局当中,真相是丑陋的,而突然有一天,这长达数十年的骗局注定会被戳破……你希望彻底揭露真相,还是留下幻想中的美好?”
容定不曾犹豫:“真相。”
江晚晴听他脱口而出,怔了怔:“即使真相令人痛不欲生?”
容定淡声道:“真相丑陋,那也是事实,幻象再怎么美好,都是假。快刀斩乱麻,总好过下半辈子活在疑神疑鬼的猜忌中,至死不得解脱。”
他看了看她,声音轻下去:“至于看清真相后,是接受,亦或是死心,全凭个人选择。”
江晚晴许久无言,最终,苦笑一声:“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宫门前,一队巡逻侍卫经过。
江晚晴等他们走远,抬步进去,各处房门紧闭,出奇的安静。
有点古怪。
何太妃所住的偏殿一隅,竟连洒扫的宫人都没有,平时常见的太妃太嫔们,更是不见踪影。
唯有一间屋子里,有人在轻轻哼唱,异域风情的陌生曲调。
江晚晴在门口停下,对容定道:“你在这里等我。”见他似要反驳,打断他:“她真想对我下手,早动手了,不会只针对你。”
就连那毒酒,都是为皇帝准备的,她就是个倒霉的陪葬品罢了。
她转身,推开门。
殿中一片死寂,木门吱呀呀的声响,疲惫且诡异。
何太妃一袭素衣,头上簪着玉钗,倚在雕花窗前,听见有人进来,回头瞧了眼:“你来了。”她笑了起来,语气温柔,就像平常的问候:“姐姐,你看我,打扮的像不像你?”
江晚晴道:“像。”
不管是从前在先帝后宫,或是现在,她都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裳,妆容更是精致的挑不出一丝差错,此时此刻,却是洗尽铅华的素净。
何太妃又问:“好看吗?”
江晚晴点头。
何太妃笑了一声,喃喃道:“你一直这么打扮,他……他一定喜欢。”
江晚晴回头望着门口,问:“其他人——”
“姐姐这一路过来,觉得太安静了?”何太妃开口,满不在乎:“用不了多久,燕王就会查到我这里,到时侍卫来抓我,众目睽睽之下,我可不想当着这么多好姐妹的面,出这个丑,就让她们先在黄泉路上等我……”
尾音渐低,她看见江晚晴的脸色,又是一笑:“姐姐真是好骗,我逗你玩的呢,迷香而已,睡一觉就醒了。”
江晚晴低头,看向角落中一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侍女。
何太妃的目光落在那尸体上,无动于衷:“她死了。早晚是要没命的,比起关在大牢中受尽酷刑折磨,人不人鬼不鬼,不如就这么体面地走。”抬眸,看着对方,淡淡笑了笑:“姐姐,借刀杀人需得用到你,我跟你说声对不住,你人没事,这样很好。”
那笑容竟是真心实意的。
何太妃眼神愈加疲倦,又有些恍惚:“他那么喜欢你,难得见他动怒,都是因为惠妃对你下药,既然如此,我怎会想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