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竞之笑道:“豫章兄说得极是,何况这旧式婚姻也未必没有它的好处在,倘我的婚姻能使两家人都欢喜不尽,使我母亲老怀欣慰,使我太太终身有靠,又有什么不好呢,我自认为这比毁约弃婚来得更高尚些。”
又有人问他:“所有人都高兴圆满了,你自己呢,要知道,不幸的婚姻带给一个人的痛苦和影响是难以预估的。”
“从古至今,也未必所有的包办婚姻都是不幸的吧,父母在为子女选择婚事的时候,肯定也是百般考量,力求最好的,无论性情、家势、容貌、健康,都是最为相称的,至于父母喜爱的一个样,子女欣赏的又是另一个样,那就另当别论了!”
“问题就在这里,青年男女自由恋爱,首先便是出于对对方容貌和才情的欣赏,诸君都是过来人,须知这两点于婚姻来说无非是点缀而已,咱们很多男学生但凡见到个漂亮靓丽的女子就没有不动心的,而敢于自由恋爱的女学生们呢,则是被男青年们的几首情诗、几句情话、一捧鲜花就忽悠得找不着北了,倘若这样两个人结为了夫妻,我敢打赌,不需两三年,那男人就要对女人依旧漂亮的脸孔生腻,女人也会厌烦男人的油嘴滑舌、不务正业。”
“是极、是极,听你这么一说,那包办的婚姻果然有一点好处,那便是初期因不报任何希望,具有了无限的容忍度,这样只要对方能比预期的稍微好一点,便会叫人惊喜不已了,这样夫妻的感情自然会越来越好。”有人打趣道。
这话可点到胡竞之的心坎上去了,他一开始对冬秀姐便是毫无期待的,甚至将她想象成为日后的牵绊和阻碍,视这婚姻如枷锁和猛兽,真是极不甘愿的,也许正是这种低到尘埃的期望值,才使得他能时时活在惊喜之中吧。
妻子的容貌、见识、谈吐、性情都叫他出乎意料的满意,就连她那满头秀发也叫他感到快乐。
“别人我不知怎样,反正我与太太的婚姻那绝对是天作之合,我们必是要长长久久,白头偕老的。”胡竞之十分诚恳的秀了把低调的恩爱。
众人表达了一番祝福之情后,便纷纷散开各自备课去了,只有陆教授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样的话很不以为然。
冬秀自己呼哧带喘的洗完床单,又把它挂在晾衣绳上,欣赏着自己一上午的劳动成果,感到十分满意和满足,果然,劳动使人快乐,她还没有完全被腐蚀掉嘛,劳动人民的技能还很熟练啊。
她自己站在院里美滋滋的傻乐,王妈和带弟对视一眼,纷纷撇嘴露出无奈的神气,太太这哪是洗床单啊,那是泼水玩儿去了吧,身上衣服裤子被弄湿了大半不说,就连那房里都汪着一滩滩的水渍,也不知是怎么洗的,那床单也不抻平整了再晾,邹巴巴的在晾衣绳上缩成一堆,晒干后准跟牛嘴里嚼过了似的褶吧,哎,等太太高兴劲过了,她们再重新晾洗一遍吧。
“太太,有人找您,还是上次来家的那个王小姐。”崔有粮进来禀告,这王小姐难道是太太的亲戚?可也没听见提起过啊。
“请进来吧!”冬秀有些好奇,怎么又来了,难道还是来劝她的?
王稚萍进门就惊呆了,宝先生竟然围着围裙,卷着袖管,一副忙于家务的小妇人模样,难道她果真是要回归家庭,打算以后就相夫教子平凡渡过一生么?
“不好意思,王小姐,麻烦你先坐会儿,我去换个衣裳就来,”又叫王妈和带弟去烧水沏茶。
“这位小姐是谁,从来也没见过啊,是太太的哪门亲戚?看着怪体面的。”王妈悄声询问带弟。
这次王稚萍倒没有做什么出格的打扮,头上梳着两条大辫子,扎着粉蓝的纱堆头花,穿着喇叭袖蓝布上衣和青灰色竹布长裙,脚上是带攀扣儿的黑布鞋,好似女学生一般,青春又靓丽。
“不认识,不过肯定不是咱太太这边的亲戚,或许是先生那边儿的吧?”
王妈想了想,也没听先生提起过家里要来人啊,这要是亲戚,主人家能放心让她一个女孩子自己找上门来?
哎哟,这该不是先生在外头惹的什么风流债吧,现今虽说是改朝换代,政府不准男人们纳妾了,可只要手里有钱的,谁不是三妻四妾的往家里抬呢,那些高官大员们还带头纳妾养小呢,像先生这样斯文俊俏,又有地位又会赚钱的男人,便是他不去招惹,也有的是人飞扑过来投怀送抱呐。
可这姑娘看着挺正派,浑身气派也不像是什么小户人家养出来的,也犯不上给人做小吧。
哦,也或许是像那些脑子坏掉了的女学生一样,就爱跟有妇之夫攀扯不清。
冬秀可不知道她就换个衣裳的功夫,王妈已经脑补了好一出的狗血大戏。
“宝先生,唐主编前日从沪市来京了,他想请您什么时候方便,约您出去吃顿饭,商谈下《上错花轿嫁对郎》的出版和转载事宜,还有关于您封笔的事。”
“唐先生来北京啦?”
说来,他们合作这么久,还没见过面呢,她既然要封笔,自然也该有始有终,亲自给人家个交待才是,于是略一思索,便答应下来。
“那好,明天上午十点钟我们派车过来接您。”
冬秀点头答应,又忙问她:“什么车?”
“自然是洋汽车呀。”
她就知道,这饭局既然都能约在六国饭店,那出行方式肯定也得配套的整个最高大上的啊。
幸亏多问了一句,要不然明儿小汽车开到门口来接她,还不得被人当稀奇瞧哇,不定被说些什么闲言碎语呢。
于是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十点是吧,明儿我自己过去,保证准时到场。”
第67章 六国饭店
六国饭店,顾名思义,便是六个西方国家出资合建的一所高档大饭店,位于东郊民巷,是一栋纯西欧式建筑,共有四层楼高,可以说是这北京城最著名也是最豪华的一家饭店。
金碧辉煌、奢侈高档还是小事,它最大的特点便在于它背景雄厚,是一所地地道道的政治避难所,听说去年复辟失败的张勋,现如今就藏身于此,每日跟皇帝一般高床软卧、美酒佳肴享用不尽呢。
饭店里来往人员多是各国公使、高官贵族等各色社会上层人士,军阀、富商、官员、□□应有尽有,真正的鱼龙混杂。
冬秀站在饭店门口,看着这座多次历史事件的发生地和见证者,不由有些目眩神离。
“你先回去吧,或者找个地儿喝杯茶喘口气再走,跑这一早上辛苦了。”
六国饭店虽跟他们家在同一方位上,可距离却着实不远,冬秀本打算自己去找电车坐的,刚好崔有粮送完胡竞之回来了,一定要亲自送她过来,硬是拉着她跑了两个小时才到地儿,累得汗湿衣裳,只喘粗气,看着真叫她有些不好意思,有种剥削人的罪恶感。
“太太说哪的话,我送您不应该的么,我就在这外边等着,您什么时候完事儿咱什么时候一道回去。”
冬秀知他性情,也不再多说,只交待两句便进去了。
既是外国人开的饭店,装修风格自然是纯西式的,服务员自然也是一式的红马甲黑长裤白衬衫,而且个个都是身姿秀挺面容清俊的小鲜肉们,说起话来也是温柔礼貌得不行,真叫人感觉春风拂面、赏心悦目。
王稚萍早就在门口处等候,一见冬秀进来。立马迎上前去,带着她到早已定好的餐桌边去。
那里早坐了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一见她过来,先是一惊,继而忙站起来,伸出手来打算与她握手,还不待冬秀动作,又收回手去,改为抱拳致意,口内连声道:“久仰久仰,哦,先生请坐。”
冬秀只一笑,便大方坐下:“唐先生客气了,咱们可是神交已久了,今日应当算是他乡遇故知吧!”
“好好好,先生说的是,就是他乡遇故知!”
唐有才可从来没有过与已婚妇人打交道的经验,因此很有些尴尬和放不开,不知该拿出个什么态度来,不想宝先生痛痛快快的一句话就解了他的苦恼,不愧是能屡作奇书的奇女子,行事大方潇洒,叫人心折。
见过她本人后,他更加坚定了劝服她的决心,倘若她真是那种贪图情爱,甘于家庭的小女人,他或许不会强人所难,可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确定她绝不是那种没有想法和主见的女人,她的眼神看似温和无波,里面却蕴藏着坚持和向往。
一时侍者送来菜单和茶水,唐才常和王稚萍自然是请她先点。
冬秀拿过菜单十分淡定的从头翻到尾,然后对侍者道:“你们饭店是主打英、法、俄、德这四国菜系?”
此话一出,不说唐才常和王稚萍,就连那侍应生也惊讶的看了她一眼,越发恭敬道:“是的,太太,其实我们这里别国菜品也有,若您想要可也单点,不过我们这儿要属英法菜系最为地道,厨师都是从国外重金聘请的名厨。”
打眼一看,这位太太穿得老旧保守,很有些土老帽进城的架势,身上也没有佩戴名贵首饰,只无名指上一枚小小的无雕无饰的金戒指,很有些寒酸,与这里出入的名媛们完全是两个画风,不想却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居然识得四国文字,可见很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