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听说竞之那个乡下太太过来了,不免都有些好奇,在他们的想象里,那位太太对于竞之来说自然是有些不堪的,可竞之本人说起这位太太却多是溢美之词,好像对对方很是满意的样子,不由都想一探究竟。
“竞之,你新婚大喜,难道不请我们去喝杯喜酒么?”有同事起哄要他请客吃饭。
胡竞之本来也有这样的打算,便一口应下:“自然是要请的,不过大家都知道,我搬家才三两个月,最近事忙,家里还没收拾出来呢,等准备好了便邀各位到寒舍小聚,如何?”
众人自然纷纷叫好,其实他们同事里绝大部分人年纪都比胡竞之大上许多,他们成婚时民国还未成立呢,家里妻子自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来的旧派女子,以前不觉怎样,在推崇新式女子的现在,就有些拿不出手了,何况他们都是有地位爱面子的文人,家里老妻自然是留在家乡侍奉父母最好了,像胡竞之这样把母亲留在乡下,却把太太接到身边的人还真是凤毛麟角,不由更让人好奇那位乡下太太有何魅力,不过小半月的功夫,就能让竞之对这桩婚事从不情不愿,变得甘之如饴。
下午没课,胡竞之便招了辆黄包车回家了。
到家时正赶上午饭的点,冬秀是才把早饭消化完,不大饿,便陪着胡竞之坐下随意夹了点菜吃,顺便与他商量要如何收拾房子。
饭后,胡竞之自炕头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来交给冬秀,笑道:“冬秀姐,你是这房子的女主人,怎么布置自然是你说了算,这里是我近一年来攒下的薪资,差不多还有一千伍佰元,都交给你,我现在每月固定能拿到二百八十元的教学薪资,偶尔还有给报社投稿赚的润笔费,到时候再说,家里开销不过是每月二十五元的房租,两元水电和柴火煤炭之类的杂费,再有就是给王妈的两元雇佣费。”
哟,这是交待家底啊,听着胡竞之竹筒倒豆子般把身家说得一清二楚,冬秀相信他是真的想与她好好过日子的,按说投桃报李,她也应该交待一下自己的家底,可想到自己荷包里的巨款,她又把话咽了回去,现在坦白她就是那个写小说的宝先生,恐怕他也不能信啊。
冬秀自信封里抽出两百元递回去:“你在外应酬,手里不能没钱,这钱你拿着,不够了再找我要。”
胡竞之接过钱,给她拱手致谢:“多谢太太慷慨解囊。”
冬秀笑:“谢什么,不过是借你的花供你这尊佛罢了。”
接下来两天,两人便包了辆黄包车满城转悠,到家什店里定了书架、书桌、窗帘、门帘之类的,店里人管送管装,又到各杂货店买了洋瓷盆、洋毛巾、洋胰子,还淘到一对香柏木的泡脚盆,只是价格略贵,花了三元钱,路过一处集市时,遇到卖盆栽的,想到院子里只有两颗大槐树并几从夹竹桃,又买了许多盆五颜六色的鲜花盆栽回去。
看着那些东西流水一样搬进院子里,王妈直咋舌,天呐,先生这三两个月也就买了几床被褥,这太太一来可了不得,这两天时间估计花了不下五十元了吧,啧啧,真是个败家的。
东边的房间做了胡竞之的书房,而冬秀则要了他们卧室的那间耳房做书房,又花了三天时间,把箱子里装的衣裳、书本、笔墨、摆件都收拾出来,该挂的挂,该摆的摆,原本空旷的房间里顿时就有了生气。
白天胡竞之照旧是大早上就要坐车到京大教书去的,一般直到晚上六点才能回来,冬秀便提议让他包个车夫在家里,一来每日接送他上下班,即方便又安全,二来她也想每日坐车出门逛逛,有个熟悉北京地形的车夫倒是省了许多事,三来家里有个男人住着门户也安全,而且那些跑腿送信的杂活,或是搬搬抬抬的重活也有人帮着做了。
冬秀跟他说的时候不由想起了那本名叫《骆驼祥子》的名著,里面的祥子也曾被包月住在主顾家里,其中有一家就小气又苛刻,分明只给了包车钱,却把他当个万能的长工使唤,不仅要劈柴担水做饭,甚至还要照顾小孩伺候茶水,想到自己说的那几点设想,好像也有些过分啊,要不然就多给点钱吧……
然后冬秀就找了前几天买东西时包下的那个车夫。
冬秀对他印象很好,人老实还爱干净,当时她跟胡竞之去招黄包车的时候,其他车夫都冲上来围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自荐,也不管那唾沫星子有没有喷到人脸上,也不管那车把子有没有戳到人,搞得冬秀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代火车站出站口。
最后两人就选了那个在原地不动的车夫,因为他的车座罩布和本人身上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连车轮上的钢筋条都被擦拭的闪闪发亮,在那群浑身散发着汗臭的车夫里可谓鹤立鸡群了。
而事实证明,这第一眼的眼缘十分靠谱,这个车夫不仅身强体健,拉着两个人跑上五六公里路都速度不减,而且见多识广却毫不油滑,他对这北京城的大马路、小胡同了如指掌,知名的景点、饭店、商铺更是如数家珍,却从没带着他们绕路或是给他们介绍坑人的店子。
虽然只短短的相处了两天,却也足以让冬秀对他的品行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因此直接就找了他来。
“黄包车我们出钱买辆新的,你就不要去租车行租车了,每月给你五元的工钱,包吃住,你除了负责每日接送先生上下班,还要负责守门和分担家里的一些杂事……”
冬秀把条件讲给他听,其实那不详不尽的所谓“一些杂事”对他是很不利的,谁知道这“一些杂事”是指什么呢,不过这时候的人签的劳动契约就这么写,很多还没有一纸契约,只是口头承诺呢,反正一切凭良心,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咱们合作愉快,你干满三年,走的时候,那辆黄包车也归你。”
那个名叫崔有粮的车夫听完兴奋的直搓手,胸膛起伏不定,立马就要给她下跪磕头,倒把冬秀吓了一跳。
而冬秀开出的条件也把车夫和王妈吓了一跳,这可以说是天下难寻的好待遇了,简直就是天下掉馅饼啊。
想一想《骆驼祥子》里的年轻力壮的祥子,省吃俭用、拼死拼活的拉了三年车才攒到一百元,买了一辆属于自己的黄包车,而冬秀不仅给了车夫稳定的工作,还包食宿,那工钱基本就可以攒下来,一年就能有个六十元,三年后不仅能攒下媳妇本,还能白落一辆车,怎么不叫崔有粮欣喜若狂,不叫王妈羡慕嫉妒恨呢。
于是从这天起,车夫兼门卫的崔有粮住到了四合院的倒座里,而王妈和带弟则挪到二进西南角的耳房里去住。
冬秀看他抱过来的被褥,已经破旧的不成样子了,基本可以说就是拿补丁缝出来的,里面的棉絮板结成块,看着油腻腻的有些恶心,想来也起不到什么保暖作用了,关键他之前都是睡的大通铺,这褥子上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跳蚤之类的小虫子,实在不忍心再看他用下去,便拿了她和胡竞之没用过的一床被子给他。
另外带弟干脆就没有被褥,还是和王妈合用的呢,也给了她一床,结果她和胡竞之就只剩一床被子用了,想着现在也没什么事忙,干脆就做几床好了。
王妈眼见的太太来了才一个礼拜,这家里边却已经变了大样儿,屋里添了家具,摆放得井井有条,红木的窗棂上换了轻薄的白纱布,窗台边摆着几盆鲜艳的盆栽,在阳光下开得正盛,透过那白纱布望出去,院里的大槐树下架了一座秋千,正随着微风惬意的摇摆,几株鲜花点缀在不起眼的角落,鲜活却不夺目,让这座小院立马变得温馨起来。
虽着败家了些,倒真是个极会收拾摆弄的!
家里有个老人,又有个北京活地图,干起事来就是方便许多。
冬秀本想直接去买被子的,王妈实在忍不住了,这日子哪能这样过啊:“太太,不瞒您说,这被子我就会做啊,我们胡同里但凡有姑娘出嫁,那都要请我去做喜被的,您要买被子,一来价钱贵,二来那料子也不知被夹杂了什么腌臜东西,用着也不安心呢,哪有咱们自己做的好哇!”
冬秀想着反正家里也不急等着被褥用,干脆就叫王妈带着带弟做好了,免得她俩闲得没事,老在她面前转悠。
崔有粮是个闲不住的人,何况雇主给了那么丰厚的报酬,更要好好干活报答人家,一大早送完先生,回来顺道就把早点和一天的菜给买了,接着就扫地、擦窗、担水、劈柴火……
王妈和带弟可算是解放了,一天天的就是做两顿饭,再洗个衣裳,真是要闲出病来了。
自从王妈接了做被褥的任务,便好像找到了奋斗的目标一般,亲自带着带弟去找进城的农民收棉花,又找最好的弹花人去弹棉花,回来了就窝在房里缝被子。
冬秀看着她们搬回来的大包裹,里面是云朵一般宣软雪白的棉花,看着就叫人欢喜,王妈告诉她这是做被子剩下的,冬秀便干脆叫她们拿这些做几个抱枕和靠垫。
正岁月静好间,崔有粮拿了一封信进来,冬秀一看便知道是哥哥江耕围寄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她上个礼拜就写了报平安的信回去,也不知道他们收到了没有,按这时候的交通状态来推算,多半是没收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