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着绅士风度,胡竞之对冬秀露出鼓舞的微笑,并示意由她先说。
哎哟,幸亏她提前就预料到了,就算要举办新式婚礼,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也是不可能找到牧师的,所以她自己背诵了誓词。
深吸一口气,拿出朗诵的气势,冬秀望着胡竞之的眼,尽量真诚不尴尬的一字一句道:“在列祖列宗、及今天参加婚礼的众位宾朋们面前,我郑重起誓,我愿嫁给你,从此时此刻直到永永远远,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是贫穷、健康或是疾病、忧愁或是快乐,我将永远爱着你、珍惜你,对你忠诚,直到永久,我将与你一起孝顺父母、友爱亲朋、抚育子女。”
冬秀声音不大,外围人听不清,坐在最靠里位置的又都是族中长辈,眼花耳聋的也听不太清楚,只对新娘子当众出来讲话表示了惊怪,有的老头还皱眉偏头,表示不屑,不过大多数人都在心里为新娘的大方而叫好,暗赞这才像一个大家主妇的样子嘛。
离得最近的胡竞之倒是一字不落听了个清楚明白,他简直是出离的惊诧了。
据他了解,冬秀姐应该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只跟着他族叔念过几年私塾,勉强能读书认字,还写得一手挺漂亮的簪花小楷,这就很难得了,而他们这地方一向保守封闭,这西方的结婚誓词她是如何知晓的呢,还能丝毫不忸怩的对着他念出来,看来他这位妻子与传言和想象中的很是不同啊。
胡竞之只愣神了几秒钟,看着对方认真而温柔的笑脸,也缓缓念出了一样的誓词。
也许,他十分幸运的遇到了对的人,将来的日子未必如他想的那般委屈无趣。
最后两人互带金戒指,戒指上没有任何的花纹,就是两个十分朴素的圆环,但冬秀注意到这戒指内侧刻有两人名字的英文首写字母,在他对新娘完全不期待的情况下,还能有这样温柔的心思,说明他是个浪漫而且心思细腻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多情而温柔,想必也不难相处,冬秀不由稍微放松了些。
虽然是新式婚礼,可好在不用新娘子和新郎一起去敬酒的,仪式一完,冬秀便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的簇拥着进了新房。
门前贴着两幅对联“环游七万里,旧约十三年”、“三十夜大月亮,廿七岁老新郎”,不用想,一定是胡竞之本人所题的了。
因为胡竞之父亲和长兄已逝,二哥又未归家,因此便请了冬秀的哥哥江耕围做主婚人,嫂子作为送嫁人也一并过来帮忙支应,也幸亏如此,要不然面对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冬秀还真不知道怎么应对。
当初考虑到胡家的家境,吕氏便没有让冬秀的两个丫头跟过来,只待日后熟悉了再作打算,因此这个时候就只有曲氏和七姑在代她应酬周旋。
再一次感谢胡竞之提议的新式婚礼,取消了闹洞房的环节,众人不过打趣了一番便出去占位吃酒了,让作为新娘子的冬秀轻松自在了好多。
刚才有人,冬秀便觉得房间有些拥挤,现在人走了个干净,仔细打量一圈:果然很是狭小。
不过三十多平的样子,其中一张床就占了小半的地方,再加上衣柜、书桌、梳妆台、洗脸架之类的必要家具用品,活动空间就很有限了,而且这间房还位于一楼,地理位置也着实不算好。
山间多潮气,按当地的居住习惯来说,好房间一般都设在二楼,一楼多是用来会客办公的,现在这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呢,屋内已经有些昏暗了。
曲氏看了一圈,心下有些发酸,这新房也太寒碜了,还没有她家小姑子闺房的一半大呢,除了那座架子床还能入眼,其余一应家具都普通得很,以前只听婆婆说这胡家败落了,她想着破船也有三千钉,总不会太不像样子吧,况且妹夫也出息了,以后情况总会好转,现在看来,要么是她们自己太过乐观,高估了胡家,要么就是这胡家待人不诚,根本没有用心准备……
“嫂子,这是我的嫁妆箱子吧?”
冬秀看着角落里码得老高的几个红漆木箱,并一堆红布捆扎的包裹,有些头疼的问曲氏。
“是啊,咱们一共送了八口箱子,里面有你的衣裳首饰、布匹鞋袜、成套的瓷碗茶罐,哦,对了,还有你哥哥给你淘换的一座大红酸枝老红木座屏和粉彩八宝瓶,听说都是有年头的物件了,以后可以留着传家的,最重要的是里面的一口牛皮刻花的小箱子,里面有五百的银票和二百的现大洋,你可得收好了,这就是你的私房了,今后留着自己花销,千万别舍不得,日后缺钱了、受委屈了只管回家跟我们说,这些娘都给你说过了,我就不唠叨了。”
这嫁妆都是她和婆婆亲自准备的,哪个箱子里有什么东西她最清楚不过,给冬秀一一交待完毕,转眼看着那大红的包裹,她才“啊呀”一声惊呼,怎么倒把这顶顶要紧的事给忘记了。
眼下屋内只她们两人,正是好时机。
于是曲氏便在冬秀的惊呼中,踮着小脚踩在凳上,在那放在一摞箱子上的包裹里一阵摸索,很快掏出一个雕花的小木箱来,箱子上还有一把小铜锁,曲氏从荷包里拿出把小钥匙给冬秀,神秘道:“现在先别看,一会儿没人了再打开,里面的东西你可要仔细的瞧好了,可千万别忘记了。”
冬秀看她脸上那别扭羞涩的神情,立马醒悟了,这小箱子里装的应该是春宫图之类的东西吧,哎哟喂,有点小期待啊,她都多少年没见过这种东西了啊。
冬秀郑重的把它放在床头边,表示自己一定会看的。
“哎,这箱子这么堆着可不行,你那睡衣、明儿敬茶要穿的衣裳、今晚洗漱要用的东西,还都在里面呢,还有明儿与各人的见面礼,不拿出来怎么行,一会儿还是得让人过来帮忙把东西清出来。”
冬秀看着这间被占得满满登登的屋子,想着一会把箱子里的东西再拿出来,这屋子只怕立马就没了下脚的地方了。
两人正满屋乱转,企图找出什么隐藏的空间来把这八个箱子塞下去,突然传来敲门声,冬秀忙坐回床上眼观鼻鼻观心,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做出一副端庄又羞涩的样子,曲氏也整了衣裳,站在床边,脸上端起无懈可击的笑容,这才应声叫人进来。
不想进来的却是冯氏,冬秀忙站起来跟曲氏迎上去。
十多年不见,当初的小青梅已然长成水蜜桃了。
冯氏看着冬秀出落得这样水灵标致,心下也是欢喜,虽然她一力主张要儿子回来娶亲,可也希望娶个好的回来,总不至于配不上儿子,让儿子不欢喜,婚姻不幸福。
“都饿了吧,我从厨房拣了些新鲜又干净的菜,你们就凑活吃点吧,好歹填填肚子。”
冯氏一边说一边叫后面的帮佣把饭菜摆到桌上。
冬秀一大早被人从温暖的被窝拉出来,净面、开脸、梳头、上妆、穿嫁衣、戴首饰,一套一套的弄下来就花了两个多小时,只趁着等花轿的时候吃了几个汤圆,为了不弄花妆容,吕氏还专叫人把那汤圆做成一口一个的大小,就算她死扒着碗吃了十多个,这会儿也早饿得不行了。
曲氏倒是正儿八经上席面吃了一顿,可她一路上送嫁也不轻松,又要照看冬秀,又要安排送嫁队伍,就怕漏了什么缺了什么,又怕少了礼数叫人笑话,神经崩的紧紧的,比冬秀这个新娘子还要受累呢,到了胡家又要跟人交接应酬,裹七裹八也没个闲的时候,哪有不饿的。
姑嫂二人闻着浓郁的饭菜香味,肚里馋虫早闹起来了。
冬秀看那桌上,拿白瓷小盏装了五碟菜,三荤两素,有鸡茸清炖马蹄鳖、茶叶熏鸡、蟹粉狮子头、清炒山笋、三丝燕菜,色泽浓厚,异香扑鼻,具是本地特色佳肴,再加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还有一海碗清甜的山菌野鸽汤,直把两人勾得津液横生。
冯氏看两人杵着不动,知道年轻人面浅不自在,客气几句便出去了。
姑嫂两人对视一眼,矜持了一会儿终是向美食低头了,在桌上各据一端大快朵颐起来。
“听说他家特地从县里请的大酒楼的师傅过来掌的勺,这手艺果然不一般,比咱们家厨子做得好吃多了。”冯氏夹了块老鳖肉,入口只觉酥烂润滑、肥鲜浓香,又挟一块色泽金黄油亮的熏鸡块,只觉肉质鲜美,烟熏味儿中还夹着瓜片茶叶的清香,真是别具风味,“这可真是太地道了,看来妹夫家也是狠花了心思的嘛。”
冬秀闻言只觉好笑,之前还一直“胡家、他们家”的称呼呢,一顿饭就改口叫“妹夫”了。
不过这饭菜的确可口,而且还是拿小碟子分开盛放的,即卫生又讲究,不像一般村人,都是拿一个大碗混装在一起,好似在吃剩饭剩菜一样,叫人看了就食欲下降……
这样看来,胡家虽然败落了,可底蕴还在,该有的讲究还是有。
这样就更叫冬秀安心了几分,由贫到富易张狂,由富到贫却易浪荡,也易叫人堕落、顽固甚至无耻,之前听说这家的大哥为了吸食鸦片,还会偷拿家里的器物去典卖,以致过年的时候被收债人堵到门上要债,冬秀心里就很是打鼓,生怕自己成了小说中的那种要拿嫁妆养一家子吸血鬼的苦情女,现下看来,这家人不仅没有想象中那么穷酸,而且还颇是讲究,肯讲究便说明好面子,好面子便能讲道理啊,将来也会好相处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