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是什么戏目啊,没听过啊?”台下有人窃窃私语。
“切,你除了目连救母、广陵月之类的还知道什么,我早问过这戏班的老板了,这出戏是根据最近流行的一个话本子改编的,听说在沪市火的不得了,不仅平民百姓爱看,连那达官贵人也很是捧场,听说朝廷还下令让在全国各地都免费去唱呢,要不怎么那么多人来看啊!”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我们村里就有个从沪市回来的学生,听他讲那个话本子就连总统都说好呢!”
“总统是什么?”
“嗨,你这都不晓得啊,总统就是那过去的皇帝老爷啊!”
“那这出戏是连皇上他老人家都爱看的咯。”
几个人聊得兴起,却惹恼了周围看戏的人,纷纷怒目而视,真是的,台上正演到精彩处呢,这几个憨货却一个劲的叨叨,害得他们好几句台词都没听清楚。
台上的小香莲已然被奶奶按倒在椅上,也不知台上人怎么弄的,随着掰折脚骨的动作,台上居然传出几声清晰可闻的骨头断裂声。
伴着小香莲饮泪泣血的连声呼痛,台下众人也觉脚背隐隐作痛,甚而还有人“嘶嘶”的吸着凉气。
戏曲是极能传达情绪,引起观众共鸣的,好的演员只需几个眼神、几个动作,就能引人心潮澎湃,我们看电视剧时,都曾看到过这样的桥段:迈着台步走上来的大师,抬手起势,猛地扬眉瞪眼一亮相,底下原本安静的戏迷们便会突然的爆发出阵阵叫好之声,掌声雷动,这就是大师的魅力所在。
台上的演员虽不是什么名角大师,却胜在经验丰富,半年的不间断演出,早已足够让他们做到传神,知道怎样最能触动人心。
随着剧情的快速推进,哭哭啼啼的小香莲长大成人,当初怨恨奶奶折她双足给她裹脚,现在却以自己一双精巧的小脚为傲,而她果然也因这双脚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幸运的嫁进了富贵之家。
台上的香莲穿红着绿出嫁了,一派喜气洋洋,台下众人也看得欢欣鼓舞,仿佛那苦尽甘来,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就是自己一般。
“所以说啊,娇女不娇脚,这脚该缠还得缠啊,受点子苦怕什么,以后只管做太太夫人,有那数不清的丫头伺候着,躺着吃喝便是,就是一辈子不下地走路那又怕什么。”
“是啊,可惜咱们没那个条件,要不然也叫家里丫头裹上。”
“你哪是没那个条件,是舍不得闺女在家白吃饭,怕没人给你干活吧。”
“咱们穷人家裹不起,那富人家居然还有裹了又放的,你们都听说了吧,那个江家的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放脚了,结果跟她定亲的那胡家少爷就悔婚了,另娶了个小脚女人,孩子都生了。”
“不对,我听说是娶了个洋婆子,生了个红毛绿眼的孩子,这些年都不敢带回来见人。”
“啧啧,那真是作孽啊,要是那江家小姐不放脚,能出这档子事吗。”
“啊”,随着台上传来的一声惊呼,众人的注意力再次被拉回去。
众人以为应该享尽荣华富贵的香莲却被一个面目可怖的男人扇倒在地,在洞房花烛夜,一个女孩子最憧憬期待的时刻,香莲却发现自己的丈夫是一个随时可能会发疯的傻子,盖头被揭开的那一刻,迎接她的不是丈夫含笑打量的眼神,而是痴肥呆傻淌着鼻涕口水的疯子。
香莲本能的发出了害怕的一声惊呼,而就是这声惊呼触怒了傻子,他原本挂着傻笑的脸上突然怒意勃发,不由分说便对香莲饱以老拳。
扮演者真是厉害极了,将那个痴傻却狂暴的佟家大少爷演的活灵活现,当他发出嘿嘿的傻笑时,台下观众莫不感到一种恶寒不适的恐惧感,当他突然发难时,人们也和香莲一样下意识的发出来惊呼声来。
这出戏,直到此时才算正式开场了。
佟家众人的勾心斗角、扭曲疯狂一一在香莲的眼前展开,本以为是进了福地,哪知却是落入狼窝。
香莲无力的被这狂乱扭曲所裹挟,参与了佟府的三次赛脚大会,第一次她败给了二少奶奶白金宝,家庭地位一落千丈,即便是身怀有孕,也要遭受丈夫无休止的虐待折磨,唯一的亲人奶奶在得知她赛脚落败的遭遇后也悔恨而亡,这彻底让她失了那股傲气和活气,甚至准备一死了之,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可她做了母亲,有了女儿莲心,为了女儿她也要争也要斗,于是她重又裹上了脚,忍受种种痛苦,终于裹出一双好脚,在第二次赛脚会上夺得头魁,彻底在佟家站稳了脚,尝到了权势带来的好处,她也像白金宝一般沾沾自喜、狂妄自大了起来,而第三次赛脚会更是让她美名远扬,成了当地有名的人物,这也让她在佟老爷死后直接成为了佟家的掌家人,后来也成了天足会的重点争斗对象。
这出戏已不单单是传统的戏曲了,其中还借鉴了不少话剧的表演形式,两相融合,更加的具有了观赏性,表演也更具张力和吸引力了。
一开始下面还有闲聊嗑瓜子的,后来却完全被这出戏所吸引了,所有人都紧盯着戏台,唯恐错漏一丝情节。
这出戏本就新颖别致,独具一格,何况剧情跌宕起伏,一波三折,与以往任何戏曲都不一样,裹脚、赛脚、家暴、□□,甚而商场斗争、势力更迭、时代变幻一一交叉其中,只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心神完全随着剧情而变化。
原本痛恨裹脚,甚至为了避免女儿再遭厄运,忍痛将她悄悄送走的香莲,最后却可悲可叹的成了小脚的维护者,与天足会的人、与变幻的时代而争斗,即便底下大都是粗枝大叶、情感疏豪的村民也感受到了那种让人窒息的氛围。
最后的最后,香莲认出了那一直以来与她作对的天足会会长,居然就是自己丢失多年的女儿莲心,心愿已了的她选择了安静的离去。
莲心在拜祭香莲时,台上唱起了放足歌:照得女子缠足,最为中华恶俗,惟当缠足之时,任其日夜嚎哭,对面置若罔闻,女亦甘受其酷,为之推其缘故,不过扭于世俗,意为非此不美,且将为人怨怼……
这出戏直演了四天才完结,直到演员谢幕,戏台上不再有动静,底下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原来戏已散场。
戏班子里的人对台下那静默的反应早就习以为常了,毕竟这出戏本质上就是压抑而扭曲的,带给人的不是一时的快意,而是无穷的深思。
回家的路上,众人便三三两两议论起来。
“哎,这香莲也是命苦,都是叫她那奶奶给害了,穷人家闺女偏学富人家小姐,裹什么脚啊,那荣华富贵是那么好享的?”
“哟,朱老三,你先前不还说要给你家闺女缠脚吗,这就变卦啦!”村人打趣道。
“嗨,我那也就是说说,我才不会给我闺女缠脚呢,你们整天窝在这村里是不知道外面的世道,这天啊,早就变了,连咱们的辫子都给剪了,这小脚迟早也要禁绝了,那大城市里的女娃子早都不兴缠脚了,谁要是有一双小脚,那才准叫人瞧不起呢!”
“不会吧?难道这城里的人都喜欢大脚板姑娘?那大户人家也愿意娶个大脚婆娘?”
“可不是,那些学生还三不五时上街搞□□喊口号,说谁要是娶小脚女人,谁就是那个什么,哦对,时代的叛徒,那就是老封建,是要叫人鄙夷的。”
“这么一想还真是啊,那什么天足会、文明讲习所不经常派人来村里搞讲演不准人缠足嘛,听说有的地方还有‘小脚捐’呢,凡是裹小脚的都不准上街走动,一旦发现那就要被罚钱呢,啧啧,这世道可真是变了。”
《三寸金莲》不仅仅是讲述了一个被残害女子的一生,更是通过她的际遇向读者阐述了时事的变迁,期间穿插了大量真实的历史事件,对那些完全没有渠道了解家国大事的人来说,也是极其新鲜的,这出戏很容易的就火了起来,在传播方面简直是无往而不利,逐渐在全国形成一股风潮。
深入人心的故事,谆谆善诱的劝导,再加上现实社会里潮流的更迭转变,人们对缠足一事的观念渐渐的也发生了转变,本来嘛,人们让家中的女儿、姊妹忍受巨大的痛苦缠足,也不过是为了顺应世俗、日后好说亲嫁人,可如今社会上却偏偏不时兴小脚了,反倒天足大行其道,就连政府也是大力提倡的,既然小脚不再吃香,那何苦再去受那份罪呢,因而除了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古董,绝大多数家里的女孩子渐渐地都不再被强制裹脚了,就连那已经裹上了的也开始试着放脚了。
至此,天足运动才在全国上下真真正正的施行了开来。
第51章 私奔
《三寸金莲》这部小说在天足运动中可谓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孙总统三令五申大力倡导剪辫放足的时候,它甚至成了各地政府的一项政绩,对于这样的结果,不仅是那些进步人士欢欣鼓舞,就连政府也是十分关注看好的。
于是,在一次公众的演讲会上,《三寸金莲》这部小说被政府高官大力的表扬了,而现场做报道的正好就有《申报》的新闻记者,他自然知道这部小说就是在自家报刊上独家连载的,现在小说受表扬,那不就跟表彰他们报刊一样吗,虽然他们报刊早已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报,可那是在新闻时事方面,作为副刊的《自由谈》却是后起之秀,因为专门做文艺方面的刊载,不免被人看低一截,甚至《申报》也被同行笑话说要靠边角料来提升销量,现在可算是大大的出了一口恶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