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晞重活一生,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命。
然而她一个孤身弱女子,没有父母庇护,没有家族威慑,还长了张很是拖累的脸,她即便把所有田产财富都折算成银票,使计逃出这个村子,在路上也跑不长久。
唯一的办法,就是燕王。虽然林未晞不太情愿继续和燕王这一家人打交道,可是为今之计,只有燕王能毫发无损地带着她离开,并且给她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至于如何说服燕王……从没和男子撒过娇求过情的林未晞为难了,这,她尽力而为吧……
。
开棺动墓不是件轻省事,等折腾完,天已经大黑。村长十分上道,立刻邀请燕王去寒舍将就,县令也力请燕王去县城,他早已安排好接风酒。
顾徽彦不欲折腾太多,他行军多年,早就不挑剔环境,所以就没有再兴师动众地去县城,而是去带着人去村长家暂住一晚。
顾徽彦这次带着大军班师回朝,走到半路时,他带着亲信脱离大部队,先行来顺德府送林勇尸骨入土,明日便直接启程去追赶军队。毕竟还是行军期间,他这个主帅脱离大军太久不好。
顾徽彦不肯去县城下榻,县令虽然遗憾,但内心深处也悄悄松了口气。伴君如伴虎,这位虽然不是君,但影响力只大不小,他还是不要拿自己的前程仕途前程作赌了。
村长得知燕王殿下竟然当真要住在自己家,他受宠若惊,立刻派人回去收拾屋子,并且去通知其他有闲置屋子的乡绅。燕王此行还带来许多亲信,乡下即使地方大、空屋子多,一下子安置这么多人也不是小事。
村长急忙忙走了,顾徽彦不急着回去,便下了马,遣散随从,慢慢走在月夜乡道上。他很少有这样轻松的时候,没有战事,没有朝政,没有应酬,头顶是浩渺无际的星空,脚下是犹带着冰霜的土地,漫无目的,无人打搅。
乡间一旦入夜极黑,天上的星光隐约勾出两边树木的轮廓。顾徽彦突然耳朵一动,脚步也停下了。
天上阴云遮住了月亮,树丛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爹爹,不孝女对不住你。我从小身子骨不争气,一出生就害死了娘亲不说,还连累你为我四处奔波。六年前你说要给我攒嫁妆,让我安心回家等着你的好消息,可是没想到我们父女一别,竟然就是永诀。爹爹你为国捐躯,是全朝的大英雄,女儿理应为你骄傲……可是,女儿宁愿爹爹从来没有去过京城。女儿也不想要什么嫁妆,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这样好好的过下去该多好。如今您英魂归来,骸骨归乡,我甚至都不能亲眼送您入土为安……”
顾徽彦停在原地,脸色隐没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后面远远缀着的人见燕王良久未动,想上前询问,却被顾徽彦一个手势钉在原地。
这里天色暗,顾徽彦清清静静一个人走来,也没发出太大的动静。林未晞不知路外面的事,她沉浸在悲痛中,蹲在儿时玩耍的树下追悼父亲:“爹,女儿敬您是英雄,您一路走好。我一出生娘亲便难产去世,是您又当爹又当娘的把我养大,女儿不想嫁人,真的不想嫁人,我只想待在爹爹身边当你的小丫头。您今日回乡,女儿遥送您一路走好,若您泉下有知,再不必为不孝女挂怀。”
“你若是真的一辈子不嫁人,他才不能瞑目呢。”
林未晞惊讶,蹭的从地上站起来,脸上还挂着微干的泪珠。她朝来人方向看去,盯了好一会,才在昏暗的夜色中认出说话的人:“燕王殿下?”
“是我。”顾徽彦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他停在林未晞三步远的地方,看着眼前这个纤弱苍白、腰还没他胳膊粗的少女,不由叹气,“你年纪轻轻,正值大好年华,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
“并不是丧气话。”林未晞不习惯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想抬手擦泪又觉得这样太过明显,于是别过脸,用力地看向侧方,“今日让燕王见笑了。既然小女已经出了大丑,那也不必顾忌家事,不妨和燕王直说了吧。您看我如今的境况,即便您帮着我要回爹爹的金书铁券,您觉得我守得住吗?我亲生姑姑尚且如此,更别说村子里的其他人,他们都姓李,而我姓林,要是以后发生什么事,我连跑都跑不出去。”
顾徽彦很快便听出症结:“你不愿意嫁人?”
“天底下那么多女子,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为什么非要嫁人!”林未晞忍不住提高声音,随后她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激动,她深吸一口气,垂下头,低声道,“对不起,小女失礼了。”
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不爱成亲,顾徽彦也不好对着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细说,只能搁置这个话题,不再逼她,而是轻声问:“那你打算如何?”
“燕王殿下。”林未晞突然郑重地对燕王行了一个晚辈礼,抬起眸子,专注又坚定地看着顾徽彦,“小女自小便敬佩燕王功绩,此番能见到您本人,已经是小女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福气。今日多谢您解围,小女情知这样得寸进尺,但还是想冒昧求您,带我离开李家村。等离开这里后,燕王随便把我放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小城里,小女也不想要忠勇侯遗女的名声,此后守着爹爹的封侯圣旨,每日诵经礼佛,平平静静了此一生,就已经满足了。”
顾徽彦目光放在她身上,声音不辨喜怒:“你就这么想离开?想清楚,这是你的故土,你世上唯一的亲人所在之地。”
“小女想清楚了。这里也说不上是故土,爹爹和姑姑是因为饥荒逃到这里来的,姑姑嫁人后融入这个村子,但是爹爹因为我不得安稳,四处奔波。对我而言,这里就更说不上是故乡了,有我爹爹在的地方,才是我的故土。”
顾徽彦看了林未晞一会,然后就抬起眼睛,望向背后辽阔的星空。林未晞心中紧张不已,手心几乎渗出汗来。她今日行为非常冒险,可是燕王明日就会离开,她今夜不行动,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顾徽彦目光从漫天星辰中收回,轻轻看了林未晞一眼,转身便走。林未晞心脏几乎蹦出嗓子眼,燕王这是什么意思?她特意模仿高然的手段,“不经意”哭泣而被人听到,竟然还是失败了吗?
林未晞忍不住追了两步:“燕王殿下……”
“天色不早了,外面越来越冷,你先回去吧。”
“您还没说到底要不要带着我走呢!”
顾徽彦心底叹了口气,他掌权多年,这样被人追问还是第一次。幸好身后的亲随站的远,要不然让他们听到这句话,明天他的私事就传遍了。这些人跟了燕王许多年,出生入死,性命相托,顾徽彦对这些人视为手足,可是这些糙老爷们唯有一样不好,那就是太关心他的私事了。
王妃并不是必需品,燕王府现在这样就很好,而他也不缺继承人。这样一来,就更没必要续娶新王妃了。
何况面前还是一个青葱一样的小姑娘,看她面相不过十五六岁,比他儿子都小。顾徽彦知道林未晞喊这句话只是着急,并没有其他意思,而顾徽彦也一把年纪了,他并不想自己一世威名毁在这种地方,于是他停住身体,破天荒地给人解释自己的打算:“我会给你找一个安稳之地,好生安置你。你不必着急,林勇对我有救命之恩,你是他的独女,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林未晞终于松了口气,得了燕王这句准话就好。顾徽彦自十七岁成为燕王,或者再早一些,自十五岁参军接触战事开始,就再也没被人这样不客气地喊过了。顾徽彦不至于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他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脚步声,那个小姑娘又追上来了:“燕王殿下,我明日跟着你一起走的话,今晚要收拾东西吗?明日在什么时辰会合?”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但被别人听到一定会怀疑他品行的话,顾徽彦只能站住,对林未晞说:“你不必费心,我自会派人打点。林姑娘,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
不用林未晞收拾行李她可以理解,但是连个时辰也不说吗?林未晞很是怀疑,忍不住说:“燕王殿下,你该不是诓我吧?”
顾徽彦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从旁人口中听到这种话。他轻轻笑着,问:“你说什么?”
林未晞闭嘴,在顾徽彦的目光下默默低了头。顾徽彦见此收回视线,继续无喜无怒地朝自己的战马走去。
等顾徽彦走出一截后,林未晞许是觉得他听不到,用极小的声音,低低嘟囔了一句:“都不是好人。”
顾徽彦脚步停住,眸光微沉,他头一次被人屡屡挑衅涵养。他没有回头,轻飘飘对后面说:“夜风寒凉,林姑娘还是赶紧回去吧。你下次再想和我说什么,直接来找我就是,不必跑这么远在树下吹冷风。”
林未晞话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她刚才情绪上头,不知怎么想起顾呈曜,心里觉得顾家都没好人,谁想竟然真的说了出来。她一脱口就后悔了,顾呈曜对不起她不假,可是燕王却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她的事,他是这个王朝的守护神,更甚者还帮了自己,她怎么能说这样忘恩负义的话。等听到燕王后面那一句,林未晞脸色爆红,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