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张桌子,她紧张的抓住了公西渊的手,眸中像燃烧着两团火,靠的太近能感受到那灼烫人心的温度。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呢?
许多年之后,公西渊还能记得这一刻,在她眼里读到的惊心动魄的光芒,他忽然之间就理解了她对于龚秋兰事件异常的热情。
那是一个人对于自身处境无可奈何之下的极力抗争,是对无辜旁人的同病相怜,是对于命运无端沦落的悲鸣,是一个人的绝唱。
她被亲父送人为妾,被逼伪饰乔装,却在泥泞之中伸出了双手,想要挽救别人的命运轨迹。
他哪里还能拒绝?
嘴巴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脱口而出:“你这个主意真妙!明天我就刊登启事,开一个读者来信专栏,挑选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来信刊登。”
顾茗松开了他的手,笑容甜美:“我就知道公西先生是难得的君子,并不因性别而对女性的痛苦视而不见。您太太真幸福!”
公西渊:“我没有太太。”他方才被她蛊惑的热情消融了,失控的理智又回来了:“在下未婚。”
家里催了无数遍,如果不是父母太过疼爱他,不能绑了他回去成婚,恐怕他早就被塞了一个老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想尽了办法闹离婚呢。
大龄未婚男青年公西渊也时不时要与家里抗争一回,被现实浇个一头一脸的冷水,清醒清醒。
顾茗忙补救:“未来的太太!”
公西渊决定放过自己,不再与她讨论个人问题,忙换了个话题:“咱们俩也已经有过三次合作了,况且毕业之后你要来报馆工作,再先生小姐的称呼下去,反而生疏,不如咱们改个称呼,往后你叫我公西,我叫你阿茗,你觉得如何?”
“……这个不太好吧?”
“阿茗,我观你的文章大气率性,怎的小事上如此拘谨?”
“好吧,公西。”顾茗想:新派男子果然要好相处许多。
第30章
《容城日报》的主编任夏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
也不知道哪个鬼孙子在少帅耳边吹了风,冯瞿忽然之间下令要严改他主办的报纸风格,务必扫除之前阿谀奉迎的浮夸之风,走务实的新路子,少关注大帅父子的动向,多报道一些容城新风及政府惠民政令。
不仅如此,少帅还吩咐报纸要援引最近各地对他谩骂评论的文章,让老百姓睁开眼睛看看容城以外的世界。
任夏在办公室里几乎要把头发挠光了,也不觉得之前的报纸风格有问题,把前来送水泡茶的杂工骂的狗血喷头:“……不长脑子的东西,眼瞎了吗?不想干了就滚蛋,当报馆是什么济慈院吗?”暗自揣测少帅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听信小人馋言,当报馆是军队胡乱指挥。
近一个时期各地的报纸对冯瞿的谩骂就没少过,特别是玉城的报纸都快把冯瞿塑造成个冷血无情、掏心挖肝生喝人血的魔鬼了,再加上北平有人推波助澜,如果要援引批评的文章,哪怕最温和的内容,恐怕也会在容城造成恐慌。
杂工被他骂的莫名其妙,缩着肩膀“滚”了出去,站在主编办公室外面嘀咕:“眼瞎的是你吧?”在心里将任夏的祖宗十八代通通问候了一遍,才愤然而去。
作为混迹报业多年的新闻人,焦灼的任夏深知舆论的可怕之处。
这些年,各地军政府都领悟了战争不仅仅在枪炮所过之处,还存在于舆论的漩涡激流之中。
当初那位想要复辟帝制的第一任大总统推行尊孔,他的拥趸在全国各地先后成立了各种“孔教会”、“尊孔会”、“孔道会”等,出版孔教会杂志,却遭到了一批受过新式教育的激进分子猛烈的抨击,发起了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大张旗鼓的宣传民主思想,号召青年不要留恋将死的社会,要求思想自由,努力创造青春的华夏。
受过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还反对文言文,改用白话文及新式标点符号创办杂志报章,影响了一批刊物。这才换了几届总统,白话文与新式标点已经在全国报章杂志通行无碍。
任夏虽然拍马屁技术一流,可同样对于外界氛围的变化也最为敏感。
他深深觉得自己为了维护容城的安宁和平付出了全副精力,奈何少帅对他的汗马功劳视而不见,思虑再三拨通了大帅府的专线。
冯大帅接到手下心腹的报告,当天就急召冯瞿前来,板着脸训他:“胡闹!让任夏最近在报纸上减少你的报道,避避风头就算了,怎么还要援引北平骂你的文章?任夏一向妥当,这些年主理报纸也没出过岔子,你可别瞎指挥啊!”
“《容城日报》是军政府的脸面,大帅难道没注意到任夏办报纸的风格吗?吹捧的让人头皮发麻,浑身不舒服,恨不得跪下来舔父亲跟我的鞋尖。”
冯大帅不以为意:“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冯瞿拉出顾茗那套“花式吹捧大法”一通忽悠,很快将冯大帅绕了进去,好半晌才承认:“……你说的也有道理。”
事实上,一个人身居高位,身边的阿谀之词早就听腻味了,捧臭脚的不少,真挑毛病敢于直谏的并不多,特别是当他手握军权之时。
任夏不过是诸多人之中的一个而已。
胜在忠心。
看家也要一条听话的狗不是?
冯瞿将他对于《容城日报》最新的设想道明,又提议:“其实以任夏的行事风格,这种改变他根本做不到。吹捧都成了他下意识的习惯,父亲要不考虑换个主编吧?”
冯大帅雷厉风行,冯瞿几句话就让任夏失去了主编的位置,灰溜溜收拾东西离开了报馆,去酒馆借酒浇愁,偏偏遇上公西渊带着一名年轻的小姐吃饭,见到他过来连个招呼都不愿意打。
任夏走过去出去三四步之后,听到公西渊低低骂了一句:“狗腿子!”
那位年轻的小姐很是好奇:“公西,他是谁?”
他听到公西渊用略显夸张的语气介绍:“那位就是《容城日报》的任大主编。”
“哦,那位吹捧能手啊。”
公西渊低低笑起来:“真形象。”
年轻的小姐很快笑着换了个话题:“公西,说说你留学的趣事吧”似乎连做他们饭桌上的谈资他都不够。
任夏恍如被人照着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位跟公西渊共餐的年轻小姐就是令他丢掉主编位子的始作俑者。
顾茗也是跟公西渊吃完饭回去,收到冯瞿送的一只镯子才知道的。
冯瞿早就瞧任夏不顺眼了,况且顾茗也说的在理,借着由头顺势把他撤换了下去。
新上任的主编房利仁行事沉稳,细细聆听了少帅的意思之后表示:新的一斯容城日报印刷之前一定请少帅过目定稿,从旁指导。
冯瞿心满意足从大帅府出来,路过永安百货公司,想起顾茗特意拐了进去,买了件首饰给她。
顾茗皮肤雪白,戴着黄金嵌红宝石的镯子倒添了几分贵气,她今日穿着素净的旗袍,忍不住嘲笑冯瞿的直男审美:“少帅,你瞧这镯子我戴着像不像借来的?”
“小丫头胡说八道!”冯瞿狂妄道:“老子的女人,难道连个宝石镯子也戴不起?”
这镯子上面是连成半圈挨挨挤挤的花朵,蕊中镶了红宝石,既富且贵,完全是暴发户的品味,其实与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并不相宜。
不过瞧在值钱的份儿上,顾茗勉为其难收下了:“多谢少帅。”
“男人给自己的女人买首饰天经地义,况且这还是谢礼。”遂把任夏被撤换一事告诉她。
“任夏不再是《容城日报》的主编了?”
“是啊。”冯瞿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诧异:“你喝酒了?”
方才靠近的时候,他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还当闻错了。
“没喝几口。”顾茗笑起来:“今天我还在饭馆遇到他,回头想想倒有点灰头土脸的模样,公西还骂他狗腿子。”
“公西?”
冯瞿的声音高了八度,仅仅从她取掉了“先生”两字就敏感的察觉出了不同。
尊称为先生之人,总含着一种恭敬之意,既可忝居长辈,以同辈论交也视如前辈长兄,隔着伦理的藩篱,敬重有余亲近不足。
可是取掉“先生”二字,两个人的距离瞬间就拉近了。
“公西渊啊。”顾茗今天在报馆看到了很多表白恭维的信件,对自我有了新的认知,同公西渊把酒言欢,两人畅谈未来,一顿饭吃的十分投契,心情好到发飘。
公西渊是男人之中真正的君子,温文尔雅,胸怀宽广,很多事情都能接纳,平等地位的倾听与交流能让人焕发出久违的活力。
顾茗在少帅府长期处于卑微的状态,虽然冯瞿也并没有苛待她,可是精神上的束手束脚尤其容易让人压抑。
她其实酒量不错,奈何顾千金这副躯壳对酒精太过敏感,才几杯下肚就有点发飘,虽然脸上气色跟平时一般无二,其实精神亢奋,兴致极好,并没有注意到冯瞿沉下来的脸色。
“你今天跟公西渊吃饭喝酒去了?”冯瞿心里一团无名火蹭的就窜了上来,心想:老子同意你去报馆工作,可不是让你去勾搭野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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