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不禁笑上眉梢,旋即恭谨表示:“这片地是官府允许种的,种子由官府发放,草民不敢不用心侍弄,绝无霸占的想法,皆因家里人口多、嚼用大,不得不辛苦弄粮食。”
这时,李启恭返回禀告:“启禀大人,卑职已经审问清楚:共有三个村民亲眼目睹被告带着孙子偷挖原告的庄稼,并且,不止一次了。”
“对!今天已经是第四次。”中年人气愤填膺,“大人有所不知,她贪婪无耻,倚老卖老,欺负我们老实,明目张胆地偷东西。”
“你、你胡说。”老妇人理屈词穷,一家人脸红的脸红,畏缩的畏缩,懊恼惊惶。
翠梅递过帕子,姜玉姝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手,暗忖:代耕令,初衷虽好,却太粗糙,规章制定得不够严谨,一施行便出问题。归根结底,官府疏忽了。
她思考半晌,严肃问:“被告,现在有三个村民作证,证实你多次偷原告的庄稼,你承不承认?如果你坚称自己没偷,那就只能上公堂理论了。”
“我、我——”老妇人膝盖一软,扑通下跪,白着脸哭道:“我没办法呀,孙儿饿肚子,饿得直哭,总不能眼睁睁看孩子们饿死。大人要罚,求您只罚老婆子一个,千错万错,都怪我,为了孩子,逼不得已才、才拿了他家一点粮食。”
人往往同情弱者。围观群众见状,小声议论:“唉,她一把年纪了,偷粮食养孙子,也不容易。”
“是啊,她家日子挺难的。”
“只要她今后别再偷,不如就算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荆’字,乡里乡亲,不该撕破脸皮。”
……
中年人一家咬牙切齿,却在众多乡亲怜悯的眼神与议论中,生生憋住怒火,并未继续斥责。
姜玉姝当官之前,十分反感衙门“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的做法,但当官后,却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
莫说知县,即使知府、巡抚、王公贵族……甚至皇帝,施政或主持公道时,绝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想法,而应该以大局为重,各方面权衡一番,挑一个最合适的决策。
她看看原告,继而审视被告,威严道:“所以,你承认了,你确实犯下偷窃之错。按律,本官必须罚你,以正法纪。”
“啊?”
“唉,完了,她恐怕要挨打。”围观村民们方才同情原告,现在怜悯被告,悄悄议论:这个女知县,心真狠!
“大人,我知道错了,真不是故意偷的,求您饶我一次!”老妇人跪在田间,不断磕头,其家属亦苦苦哀求。
姜玉姝肃穆而立,沉吟不语。
李启恭凑近,小声提议:“咳,当众责罚老人不太合适,依卑职看,不如命令她儿子代其受过,杀鸡儆猴!不知县尊意下如何?”
第213章 旧令焕新
“叫她儿子代其受过?”姜玉姝摇摇头, “不妥。”
李启恭高瘦,弯腰问:“那您认为该怎么办?明目张胆偷窃多次,按律得杖责,但上了年纪的婆子, 恐怕禁不起板子。”
姜玉姝略压着嗓子,冷静答:“我不打算动刑。偷窃固然该罚, 但此案情有可原,三十亩地, 着实不少,原告在官府鼓励下, 连续耕种三年, 分了六次三成,总共获得多少粮食?究竟补偿多少才叫‘合理’?”
“这……”李启恭及若干胥吏面面相觑, 心思各异, 虑及实际盘根错节的三七分成,干脆沉默,明哲保身。
姜玉姝直言不讳, “代耕令, 初衷虽好, 但颁布时章程不够详细, 田地毕竟是有主的, 所以原告才忍气吞声,不然,如果这块地是他家的, 他绝不会容忍被告一偷再偷。”
“据您看,怎么判才妥当?”随从小吏作虚心求教状。
李启恭目光闪了闪,提醒道:“代耕令之下,想必不止这两家发生争执,依卑职愚见,衙门不宜主张较真算账,大概调停了就行了,避免相关百姓效仿,激起众多案子。”
贫穷不要紧,稳,官府最重要的职责是维护地方秩序安稳。
前任知县制定的政策,施行三年,我一上任就推翻?总不能自己拆自己的台。姜玉姝瞥了下属一眼,叹道:“我知道。”
李启恭倾听清浅叹息,仿佛受到肯定与嘉赏,薄唇弯起,内心飘飘然。
而此时,地上,被告一家人跪地磕头,惶恐哭求:“我知错了,今后绝不敢再犯,求大人饶恕。”
“求您饶了我娘!”
“她已经六十多岁,老糊涂了,爱孙心切,被逼无奈才偷、偷拿了一点粮食。”
原告一家人亦跪地磕头,委屈恳求:“大人,一,草民没有‘霸占’,从头至尾只是‘借耕’,她家回村当天就约定补偿与归还。二,借耕时的收成,每次上交官府七成,全家辛辛苦苦,仅得三成罢了,根本没占大便宜。”
“求大人主持公道!”
姜玉姝谨慎斟酌,抬手阻止了嘈杂吵嚷,审视被告一家,缓缓道:“偷窃之风,绝不可长。况且,你双方早已在里正的见证下商定协议,有言在先,岂能反悔?”
被告老妇人害怕受刑,不敢抵赖,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泪流满面。
姜玉姝扫视地上袋子,命令几个随从掂了掂分量,严肃问:“此次偷窃人赃并获,这几袋,五十斤左右。原告,上三次被偷了多少?你如实说来。”
“啊?”原告急忙询问家人,绞尽脑汁地回忆,忿忿告知:“回大人的话:前三次更早些,庄稼压根没成熟,土豆个头比现在还小,虽然被糟蹋了一大片,但论粮食重量的话,大约……一百斤。”
事实上,原告故意报少了,被告心知肚明,一声不吭。
姜玉姝点点头,“那么就是一百五十斤。你刚才说,约定秋收后再补偿田主一千斤粮食,对?”
“是。”原告盘算损失,既心疼又憋屈。
百余双眼睛注视下,姜玉姝神色沉静,高声宣判:“当罚则罚!这一百五十斤,从原告应付的一千斤里扣除,被告若继续偷,就继续扣,直到扣完为止。”
“并且,如果被偷超过一千斤,超出的每一两都算你欠官府的,将罚以三倍数额,偷一罚三!”
“偷一罚三?”
霎时,观村民们呆了呆,议论纷纷:“活该!”
“嗳,自作自受,谁叫她偷了又偷,贪得无厌。”
“如今村里家家户户不富裕,假如一穷就靠偷谋生,还得了?”
“罚个一百五十斤,应该的,但不知打不打板子?”
“谁知道哟。”
……
姜玉姝听见了,不疾不徐答:“顾念被告年事已高,且此案情有可原,免除杖责之罚。”
“谢大人宽恕!”悬心吊胆的老妇人松口气,擦了把汗。
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原告一家顾忌重重,无意彻底撕破脸皮,只想保卫庄稼。他们交头接耳,憋屈感逐渐消失,解气地斜睨对手,感激磕头:“谢谢,草民叩谢大人主持公道!”
“太好了!秋收后,我们只需补偿她家八百五十斤。”
被告一家十分难堪,垂头丧气,愁苦嘟囔:“罚粮食,还不如打板子呢。”
“挨打不一定会死,饿肚子却必死无疑。”
“我今早劝了的,娘不听,非要来挖土豆,瞧,果然出事了?唉!”
“快入冬了,家里缺粮,大大小小十几张嘴,兴许熬不到明春。” ……
老妇人遭到小辈埋怨,转窃喜为愧疚,颓然跪坐,拍地哭求:“大人,您还不如打我一顿,我宁愿挨板子。突然少了一百五十斤粮食,我家没法过冬啊!”
姜玉姝板着脸,并未理睬被告,而是嘱咐:“原告,秋收分清楚粮食之后,你尽快物归原主,不得有误。”
“是,是,草民明白。”中年人点头如捣蒜,跪立仰脸说:“只要对方别再偷挖,剩余的八百五十斤一定给她家!至于这三十亩地,本就不是我们的,遵照官府当初的吩咐,自当归还。”
姜玉姝满意颔首,又面朝被告,缓缓问:“你家有几个壮丁?”
老妇人唬了一跳,瞬间戒备瑟缩,支支吾吾。
“知县问话,你没听见吗?”衙役们威风凛凛,喝令:“快说,你家有几个壮丁?”
老妇人战战兢兢,不敢违抗,惴惴答:“我有四个儿子,但长子在兵荒马乱时被敌兵杀了,剩下三个。”
姜玉姝打量几眼,“你女儿一家在娘家过活?”
“唉,我女婿家的房子也被贼兵放火烧了,索性一处过。”
姜玉姝暗感纳闷,“对于返乡的难民,官府专门制定了赈济措施,除了赈济粮、借粮种之外,壮丁可以应征修缮城墙、开挖河道,当一阵子民夫,官府管吃喝,还能挣些粮食过冬。你家五六个壮丁,为什么不去应征?设法撑过今冬,明年春耕时开始种地,别怕苦累,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唉,何尝不想应征呢?”
“今年七月底,我们回村一听说,马上问里正,结果,里正说:不巧,招募民夫的官爷早已经来过咱们村,你们晚了一步,等明年再试试。”语毕,老妇人懊丧捶打田垄,灰尘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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