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口气,打起精神,转身又走向树荫,面色如常。
“二叔”郭煜远远地问“你提着什么呀”
郭弘磊朗声答“杏子。炎炎夏日,你待在人怀里,不热吗下来自己坐着。”
“哦。”郭煜敬畏二叔,乖乖从婶婶怀里滑下,蹦蹦跳跳踩枯叶玩儿。
六月天抱着小孩确实热,姜玉姝擦擦汗,仰脸道“你辛苦了,我们却一饱口福。”
郭弘磊落座木墩,吊着受伤的左臂,平静道“驿所的果树,得来没费什么工夫。”
“你吃了吗”
郭弘磊摇摇头,心里发堵,根本没胃口。
“尝尝,快熟透了,很甜。”姜玉姝垂眸,细白手指灵巧地剥杏子皮。
郭弘轩连皮吃果子,探头提醒道“嫂子,二哥受了伤,行动不便,还得您亲自照顾着。”
“四弟,”郭弘磊眼风一扫,瞥视问“这么多的果子都堵不住你的嘴吗”
“嘿嘿,我关心兄长也不行么。”郭弘轩脖子一缩,朝郭弘哲挤眉弄眼,后者摆摆手,以示不可打趣兄嫂。
姜玉姝落落大方,把剥好的杏子递给丈夫,一本正经说“二公子是为了保护家人才受伤,劳苦功高,理应好生照顾他来,请尝尝。”
郭弘磊一怔,没动弹。
“张嘴呀。”姜玉姝笑盈盈。
郭弘磊不由自主地张开嘴。
“甜不甜”姜玉姝挑了一颗继续剥。
郭弘磊咽下果子,心里渐渐不那么堵了,低声答“还行。”
蝉鸣不止,姜玉姝提醒道“天太热了,有什么事尽量交代管家或我们,你歇着,以免影响伤口愈合。”
“唔。”郭弘磊嘴里又被塞了颗杏子,脸色缓和许多。
郭弘轩识趣,一声不吭地拽走三哥,去寻小侄子,叔侄仨踩落叶玩耍。翠梅见状,也悄悄退下了。
彼此独处时,姜玉姝倾身问“看你闷闷不乐的,似乎有心事,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你和你的表哥,到底算怎么回事
如果我直白问了,你会不会羞恼
郭弘磊目光深邃,方才的怒火已平息,意欲质询,却不知该从何问起。他扫视四周,见场合欠妥,最终决定改日寻个僻静处再细谈,遂答“没什么事。”
姜玉姝半信半疑,“真的”
郭弘磊草草点头。
姜玉姝定睛打量,不放心地问“你、你是不是中暑了头晕不晕”
“你都没中暑,我却病倒了没这个道理。”
姜玉姝忍俊不禁,“你这话说的,更没道理”
“这世上,没道理的事儿多了。”郭弘磊心想譬如,你先与裴文沣定亲,最终却嫁给了我。没道理,但有缘分。
当王巧珍找来时,恰见弟媳妇给丈夫递果子,登时撇嘴,暗嗤众目睽睽之下,眉来眼去,亲亲热热,姜氏脸皮够厚的。不愧是敢下药勾引准妹夫的主儿。
她斜倚树干,甩着帕子扇风,懒洋洋道“二弟,母亲叫你去商议要事。”
姜玉姝循声扭头,“嫂子来了请坐。”
“要事”郭弘磊起身,“出什么事了”
王巧珍睨了一眼姜玉姝,轻笑答“流放前,都中长辈便说了,已嘱托你表姐夫龚益鹏关照咱们一家子。方才,你小蝶表姐来信慰问,母亲十分高兴,叫你三兄弟去商议商议。”
“知道了。”郭弘磊振作,扬声唤道“三弟、四弟,立刻随我去见母亲”
目送三兄弟离去后,王巧珍一屁股落座木墩,托着腮,似笑非笑,歪头注视弟媳妇。
姜玉姝摸了摸自己的鬓发和脸,不解地问“嫂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风吹日晒两个月,王巧珍面黄肌瘦,憔悴得像是老了十岁。她盯着对方依旧白皙光洁的脸庞,艳羡之余,无法自控地嫉妒,幽怨道“到底是年轻几岁,你稍稍歇一歇,气色便好了。不像我,晒黑了简直不敢照镜子,怕吓着自己。”
姜玉姝安慰道;“等到西苍安顿下来后,多休养一阵子,肤色会恢复的。”
“休养你忘了咱们是去充军屯田的吗”王巧珍愤懑难平。
姜玉姝笑了笑,掷地有声答“我们连三千里路都快走完了,还怕什么屯田”
王巧珍等了半晌,见对方始终气定神闲,忍不住问“玉姝,莫非你知道廖小蝶”
“知道啊。听说,廖表姐是侯爷堂妹的女儿,夫家姓龚,表姐夫现任西苍知州。”姜玉姝如实答。
王巧珍摇了摇头,“你肯定不甚清楚”
“确实不清楚。我刚进门侯府便出事,还没来得及认识亲戚呢。”姜玉姝不动声色,微笑问“嫂子,不知廖表姐是什么样的人”
王巧珍抬高下巴,慢条斯理答“旁支远亲,寒门小户庶女,父母早亡,家境贫穷无以为继,投靠了靖阳侯府,凭着一张惯会哄老人高兴的嘴,一住多年,耍尽心机,险些成了世子侧夫人。”
“侧夫人”姜玉姝吃了一惊,“这我倒是真没听说过。”
王巧珍鄙夷道“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儿,公婆不准人提,谁敢嚷嚷”
姜玉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不止呢。”王巧珍满脸嘲讽,冷笑告知“廖小蝶当不上世子侧夫人,便打弘磊的主意。”
姜玉姝愕然,惊讶问“她似乎是和世子同龄吧”
“嗯,比弘磊大四岁。”王巧珍眯着眼睛,鄙夷道“我前脚进门,她后脚投奔入府,当年弘磊才十二岁。哈哈哈,廖小蝶一心想攀高枝儿,挑挑拣拣,拖成了老姑娘,急得勾引二弟,结果败露,侯爷大发雷霆,婆婆才匆匆把她许配给龚益鹏。”
“这、这够稀奇的。”姜玉姝难以想象。
王巧珍笑吟吟,眼底闪过一抹幸灾乐祸之色,柔声说“如今,小蝶是西苍的知州夫人,你可要小心些,千万看紧弘磊。”
姜玉姝斜掠鬓发,迟疑道“不至于吧她已是有夫之妇,应该不敢胡闹的。”
“啧,你不懂,那女人可不一般。”王巧珍笃定道“若是不信,尽管等着瞧”
不一般有多能耐姜玉姝困惑不解。
夜间
小炕桌上油灯光摇曳,姜玉姝提笔蘸墨,给远在都城的父亲回信。
“贪墨案过去没多久,失地庸州仍未收复,西苍将士与北犰几次交战,战况均不妙。”郭弘磊神情凝重,推测道“如此看来,即使都中尊长嘱托过,亲友也不可能太关照咱们。”
姜玉姝抬眸问“我们主要得靠表姐夫和穆将军,对吧”
郭弘磊点点头,“按律,十六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人充军,其余人屯田。穆将军是父亲故交,现任西苍长平卫指挥使,经商议,男丁将去投西苍卫。你们则待在州城,由表姐夫安排屯田事宜。”
“老夫人非常信任表姐夫妻,已认定郭家将被分到西苍城郊屯田。”姜玉姝搁笔,话锋一转,却道“但依我猜却未必然。”
“哦”
姜玉姝吹了吹家书未干的墨迹,娓娓分析道“庸州被北犰敌兵屠杀十余万人,为了充实边塞,朝廷责令众多流犯前来西苍。如今战火未息,越往北越危险,人心惶惶,百姓纷纷南下避难,流犯却身不由己。因此,可想而知,略有权势的流犯便会打点官府,力争待在安稳之地屯田。”
“此乃人之常情。”郭弘磊铺纸,低头给舅舅写信,“即使沦为流犯,也会尽力保护自家老弱妇孺。”
姜玉姝直言不讳道“所以嘛,僧多粥少,表姐夫虽是知州,却也不一定能帮忙。况且,靖阳侯府先时显赫,因着贪墨案败了名声,恐怕不少人正等着践踏咱们呢。”
“你怕不怕”
姜玉姝头一昂,“怕有何用走一步看一步”
郭弘磊赞赏一笑,冷静道“天无绝人之路,到时大不了另想办法。”
“正是。”姜玉姝心思一动,怀着好奇,字斟句酌地问“哎,我曾几次听你聊起穆将军和表姐夫,却从未听你提廖表姐,难道不熟悉吗”
郭弘磊当即皱眉,转瞬又舒展,淡淡答“交情浅,称不上熟悉。”
姜玉姝目不转睛,微笑问“奇怪,听说表姐寄居侯府多年,你们之间居然不熟悉”
墙边不少人已入眠,鼾声里,郭弘磊简略答“男女七岁不同席。表姐当年投奔来时,已经是大姑娘,我却正忙于功课,极少碰面,即使见面也没什么可聊的,”
姜玉姝点点头,顺势问“那,表姐夫呢”
“他是父亲同僚之子,中第后请父亲帮着谋了个县令的缺,如今已升为知州。”郭弘磊耐性十足,“虽是平辈,可龚兄年长十岁,从前我年纪小,与他聊不到一处,故也不甚了解。”
“原来如此。”姜玉姝眸光水亮,暗忖看得出来,他不喜廖小蝶思及此,她松了口气,心生愉悦,轻快道“行啦,不愁了,一切等到达西苍便明朗。后天早起赶路,你有伤在身,快去歇息,养精蓄锐”
六月初五,天刚亮,驿所内外便热闹起来了。
张峰挑了几个强壮驿卒暂补已逝同伴的缺,押解犯人继续北上。
“意外休整了三天,绝不能再耽搁。别磨磨蹭蹭,赶紧坐好”负伤的官差和犯人无法步行,他不得不多弄了几辆板车,催促道“仅剩两百多里路,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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