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露一点一点倒入静置了几天的蚌粉里,陶枝怀里抱着器皿不停地搅拌,直至均匀。
最后淡粉色的粉浆倒入芙蓉花的模子里,总共三只,陶枝做的小心翼翼。耐心刮掉每一点溢出的粉浆,让表面平平整整,最后摆在院子里阳光最足的地方。
做完了。
陶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三日后粉浆干透,隔着一丈就能闻到那股清浅的芙蓉花香。
陶枝心里咚咚跳着,从模子里倒出香粉块,修整边缘,置入事先备好的芙蓉花小罐里。
剩下的余料她碾成粉,在镜子前屏住呼吸试了一下。
从香粉落在脸上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成了。
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质感,比她预想的还要细腻上数倍。除了芙蓉花的香气,还有一种神奇的草木香渗透在其中,格外好闻。她把香粉抹开到全脸之后,更是惊叹于粉质的清透,没有一丝厚重感,轻盈得仿佛没有上粉。
陶枝压着内心的激动,连续用了三天,皮肤果然没有任何负担。不但如此,甚至还有神奇的润肤功效。
她记得上一辈子宋鸣鹤做出来的芙蓉粉也只是对皮肤没有伤害,她用自己做的粉,却明显感觉到皮肤光滑而有弹性,连带着气色都变好许多。
就连程实都发现了这种变化,吃饭的时候瞧了她好几眼,憋不住问:“姐姐,你脸上抹东西了?”
程漆坐在她对面,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又垂下。
陶枝笑眯眯地凑近一点,对程实道:“你仔细看。”
程实咬着筷子,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可他就是感觉……哪里不太一样。
好像是……比平时好看?
程漆支着脸的手放下来,把程实的脑袋往后扒拉了一下:“好好吃饭。”
阿婆也凑到陶枝面前,摸摸她的脸颊,笑眯眯道:“像鸡蛋似的,好看。”
陶枝笑着蹭蹭她的掌心,心里很高兴。
调换了人生以来,她每天被平凡的生活占满,已经太久没有好好打扮自己。从前女为悦己者容,她的美是为了宋鸣鹤,而今她满心澄澈通透,美不再为了任何人。
她只为自己。
于是今天早上她薄薄地上了一层粉,颊上淡扫一点酡色,力道控制得极巧,只有淡淡一丝粉色,便提升了全脸的气色,白里透红,整个人发光一般。
确实是发光一般,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便好像连周围都亮了。
程漆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然后冷哼一声。
“花枝招展。”
陶枝手一顿,看在这些天程漆帮忙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阿婆却没那么好打发,一筷子精准打在他手背上:“说谁花枝招展呢?”
陶枝低着头,嘴角幸灾乐祸地弯一下。
阿婆紧接着第二筷子又跟上去,“啪”的一声:“姑娘爱美还有错啦?我看阿枝漂漂亮亮的就高兴。”
程漆认错:“是。”
阿婆拉住陶枝的手捏捏,“就该这样,你才多大啊,每天就该打扮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天就遇上对的人了呢?”
程漆抬起眼睛。
陶枝浑然不觉,被逗得发笑,和阿婆凑到一起嘀咕了几句什么。
程漆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不知怎么忽然觉得一阵烦躁,撂下筷子:“我吃饱了。”
阿婆嫌弃地挥挥手:“下桌下桌。”
陶枝也没有看他的意思,程漆呼吸变得深长,目光沉沉,半晌后才一言不发地从椅上站起来,大步走了。
现在香粉做成了,怎么卖出去便成了问题。陶枝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上辈子她熟悉京城的各大胭脂水粉铺面,因为出手阔绰本身又颇有研究,和许多掌柜伙计也熟识。其中有一位,是她平生见过对妆品最为痴迷的人,这人开店不为赚钱,单纯是因为喜爱,若是碰上难得一见的珍品,他能研究个几天几夜。
更巧的是,这人开的香阁,正好是宋鸣鹤的死对头。
第14章 机遇
陶枝打定主意,把三罐芙蓉粉仔细打包好出门,然后就看见程漆抱着胳膊站在屋檐底下,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你怎么不去武馆?”陶枝走到他身边停下,睁大眼睛不解问。她明明记得方才他就走来的。
程漆扫一眼她的包裹:“干什么去?”
陶枝习惯了他的风格,知道他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是好的,也就不计较他说自己花枝招展那一句,笑了笑:“芙蓉粉做好了要卖的呀。”
程漆抱着胳膊,审视的目光盯了她一会儿,一扬下巴:“走。”
陶枝不明所以地跟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你送我?”
程漆目视前方,惜字如金:“顺路。”
陶枝约莫只到程漆的下巴高度,转头的时候能看到他眼皮褶皱下内敛的光,鼻梁高挺,唇微薄。
程漆根本不知道她去哪儿就说顺路,想来是怕她再像上次在当铺一样被人欺负。陶枝心底一暖,温柔地笑了笑:“知道啦。”
—
宋鸣鹤从作坊里走出来,面色凝重。最近的一批香粉眼看就要制成,谁知道最后一道晾晒的工序出了岔子。他资产不够殷实,这批货投的还是廖清欢的嫁妆钱,只能赚,不能赔。
这几天宋鸣鹤天天往作坊里跑,亲自督工,总算勉强解决了问题,但香粉的品相远不如他的预期。可市场不会等着他精益求精,现在所有商铺都在明争暗斗,他稍一落后,就再也追不上了。
宋鸣鹤神情严肃,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家铺面前。
一抬头,“香居”两个字赫然在目。
这店的主人和他有过龃龉,香居和他的雅庄又极为相似,因此向来被他视为对手。香居重质不重量,店老板在宋鸣鹤看来是个脑子不怎么好的,每天除了钻研就是调制,全身心都扑在香上,若不是品质好老客多,早就开黄了。
宋鸣鹤想了想,撩袍走了进去。店里连个伙计也没有,只有老板陈文隽自己一个人趴在桌上,埋头研究着什么,连有客人进来都没发觉。
宋鸣鹤自己在店里转了一圈,见店中如此冷清,心中的郁结便消散不少。就按陈老板这个做生意的风格,怕是还没等到研究出什么惊艳妆品,店就已经倒了。
他挂上温和的笑容,风度翩翩地走过去,敲敲他的桌面:“陈老板?”
陈文隽一抬头,凌乱的额发之下一双茫然的眼睛:“什么事?”
他看着很年轻,虽然实际已有二十□□,但因为不问世事也不爱操心,脸生得格外显小,眉清目秀的,看着不过是刚加冠的人。
陈文隽看了他一会儿,才认出他是谁,当即不怎么感兴趣地“哦”了一声:“宋老板。”
宋鸣鹤笑笑:“陈老板这是又研制什么宝贝呢?”
陈文隽把头低回去,敷衍道:“说了你也不懂。”
宋鸣鹤笑意微冷,背起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此,那宋某就恭候陈老板的大作了。”
他走后,陈文隽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又继续手里的活儿。
陶枝走到香居门口时,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脚步顿时一顿。
这细微的动静没有躲过程漆的眼睛,他偏头:“怎么?”
陶枝蹙起细细的眉:宋鸣鹤来香居做什么?他从前就一直看不上陈文隽这个香痴,后来借自己的灵感做出芙蓉粉、一举登上皇商之位,就更不把他放在眼里。
她还记得宋鸣鹤说过:“热情人人都有,但机遇却是万里挑一。陈文隽虽然努力,但成不了大器。”
陶枝望着他伟岸的背影,唇角缓缓勾起。
宋鸣鹤一定想不到,当年他自鸣得意的机遇,现在已经被她亲手夺走了。
程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眼认出这就是那天和她在街上对视的男人,多半是她那个人渣前夫。程漆冷哼一声:“不是要卖东西吗,还愣着?”
陶枝收回目光,捏了捏肩上的布带,笑笑:“这就去——你快去武馆,我自己回家就好。”
一起生活了太久,这话说着,有种连陶枝自己都没发现的亲昵。
但程漆感受到了,他眉尖微微一挑,却什么都没说,伸手在她肩上一带:“去。”
陶枝走后,程漆才低下头。
身旁空气中仿佛在留存着她身上的那股香,如风拂过山坡,香味如草木,却又不尽相同。
程漆识过无数种味道,香也好毒也罢,至少有千百种,却竟闻不出她身上任何一点熟悉的香调。
这世上能神秘至此,连他都毫无头绪的味道,只有一种。
他面色沉肃,走到武馆那条街时,梁萧已在街口等候多时。
程漆用眼神询问。
梁萧凑上来,表面像是在说笑话,声音压得很低:“七哥,那位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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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枝进了香居,店中果然还是老样子,冷冷清清,只有陈文隽一个人废寝忘食地研制。
上一世也是如此,即便是她那些高门姐妹们,也都是追逐着最光鲜的铺面,最时兴的妆品,只有她这样真正喜欢胭脂水粉的人,才会懂得香居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