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王雷静海被人搀扶着进入正堂。
他身形枯朽, 脸色蜡黄,面上纵横褶皱,根本不像个曾经上阵杀敌的人, 倒比七十岁的还不精神。
这哪是抱小恙,根本病入膏肓了吧。
将北王妃跟在他身边, 快到主位时,侍女下去,王妃亲自扶着老王爷落座。
苏然看看将北王妃, 生平头一次真心实意地理解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将北王先是向殷祺道歉,殷祺自然是不敢受,又反过来关心对方。
一通假惺惺地寒暄后, 宾主落座。
将北王拉着王妃的手,一脸“慈爱”地看她。不管王妃以前过的什么日子, 在娘家人面前, 总要给些面子。
苏然简直不忍直视,他还不如别秀恩爱, 画风还能正常点。
王妃始终面带微笑, 详和愉悦地与他说话。
苏然心里为王妃点了一万个赞, 就冲这份忍耐力,也是寻常人难比。
雷安看了几眼,便低下头,一个人喝起闷酒。
将北王坐了没一会儿,身后有侍从递上丸药,他就着酒喝了。
又过了一会儿,侍从再次递上丸药,将北王又吃了。
殷祺与何进对视一眼,都明白将北王为何会成如今这模样。
称王拜相身居高位的人容易迷恋丹药,总惦记着长生不老,雷静海看样子就是吃药吃成这模样的,快成仙了。
雷静海两丸药下肚,就说身体不适,要先告退。
老王爷刚一离开,雷敏才就主动担起了主人的职责。
王妃跟着起身,也打算离开。
不想,雷敏才端着酒过来,对她说:“母妃见到故人,怎么这么着急离开,莫不是太过担忧父亲?”
雷安听了这话,抬头看过去。
王妃温言:“敏才说笑了,我以为你们想痛快饮酒。”
雷敏才刚刚喝了几杯,酒精上头,看着王妃的样子,心头有点痒。
她十二岁入府时,模样未开,如今倒是越来越出挑,自己那父亲整日沉迷丹药,只怕那方面早就不行了,也不知这王妃有没有尝过云雨。
将北王府与朝廷之间,多年来互相制衡。朝廷需要他们镇守西北,真打起来,说不好谁更占优势。
这次朝廷想借剿匪之名,试探将北王的忠心,又派了个毫无实权的世家公子来做监军。
雷敏才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事放心上,也就是他父亲,人老糊涂了,胆子越来越小,还要顾忌面子。
他伸出一只手,就要按在王妃肩头,口中说着:“那母妃更不可以走了。”
堂上传来酒杯摔碎的声音。
雷敏才手一顿,看向声音来处,就见雷安桌上的酒壶被扔到地上。
雷敏才眯眼看着雷安,对左右说:“没见我三弟的酒壶摔了,还不赶紧换一个。”
他又对殷祺抱拳:“让大人看笑话了。”
殷祺淡淡一笑,正待开口。
雷安朗声问道:“二哥,我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小女孩,她父亲战死疆场,她却没收到过一分例银,二哥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雷敏才放过王妃,走到雷安面前,问:“三弟这话,可是怀疑我私扣了她的钱?”
雷安面无表情:“不敢。”
眼看着兄弟二人就要吵起来,何进轻咳一声,提醒在场诸位,今天的主角是监军大人。
苏然偷偷发出一声哧笑。
殷祺举杯的手一顿,转头佯怒,瞪她一眼。
有何进和稀泥,一顿接风宴在诡异的气氛中吃完了。
饭后,殷祺与何进沿着湖边走。
何进叹气:“想不到王妃在这里竟如此难过。”
殷祺负手:“雷静海这么多年一直野心不死,莫说对一个十二岁的和亲公主,便是对我这个监军,也不见有多客气。”
何进:“总算这府中还有人帮她。”
殷祺却道:“她过来时,不过十二岁,雷安幼年丧母,那时也才六岁。她与雷安可算是一同长大,情谊深厚些也正常。只怕雷安也护不了她多久,一旦雷敏才继承封号……”
雷静海现在的身体,死亡是分分钟的事,他如今未立世子,亡故后,必定是雷敏才继承封号,除非有特别重大的情况出现,才会轮到雷安。
“真是天助我等。”殷祺看向远处的湖心亭,悠悠说道,“该去和皇姐谈谈了。”
**
将北王妃坐在湖心亭中,四周轻纱遮盖。
侍女们皆在远处岸边等候。
王妃双目微红,似是哭过。
殷祺跪在她面前。
王妃看他一眼,说:“你不必对我行此大礼,我答应帮你,只是为了替我逝去的大哥保住大佑正统血脉,将那贼人拉下皇位。”
殷祺正色,拢手对王妃道:“殷祺代皇室上下感念公主大义。他日事成,殷祺必定结驷连骑,亲迎皇姐回家!”
王妃道:“你起来吧。我受不起。”
殷祺起身。
王妃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问:“我离宫时,你已十岁。我听说你现在与暄妍有婚约在身?”
殷祺微顿,随即点头承认。
王妃淡淡一笑,缓缓道:“暄妍满周岁时,入宫见我母后。我表弟悦安看她模样可爱,便摸摸她小脸,被其它孩子捉狭,笑他想娶暄妍。悦安面皮薄,躲到一处去哭。你当时可有七岁?”
殷祺回道:“差不多。”
王妃点点头,继续说:“你对他说‘暄妍父亲虽无权却可世袭爵位,将来必定封公。娶她门当户对,想入朝就入朝,不想入朝做个闲散王爷,还不用怕娘家势大,不是挺好的’。虽是玩笑话,但也不无道理。你却不知,悦安当晚便将此话告诉我母后,我正好在场。母后当是小孩子胡闹,没往心里去,只随意道‘肃王爷敦厚保守,却有个满肚心思的儿子,这肃王府倒是后继有人了’。”
王妃起身往湖边走了两步:“想不到最后要娶暄妍的是你。国公府地位高,却无权,肃王府世子又是个醉心商道之人,这两家联姻,要兵没兵,要权没权,是个让人安心的好方法。今日与你一席话,我才明白,娶暄妍这主意应是你自己出的吧。”
殷祺面色平淡,知她未说完,也不言语,静静听着。
王妃转身,看着他道:“你那时七岁,那种话还会随意说出来,如今怕是什么都不会显在面上了。我与你虽是姐弟,却并不熟络。你一来,就能精准地发现将北王府中的矛盾,也料到我必定不会拒绝你,可见是有备而来。”
此时此刻,他也没什么好装的,便默认下来。
王妃年幼就被当今圣上,也就是自己的叔叔远嫁边关。若是先皇不死,她又何必受这苦。她心中怎么会没有一丝抱怨?
如今她知道,先皇尚有子嗣,却被当今圣上隐瞒下来,甚至先皇之死都有疑团,她又怎么可能不出一分力。
不管结果如何,也不会比她现下的情况更惨了。
殷祺早就算出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入府一日便发现,公主的实际状况比他以为的还要糟糕。
未来的将北王竟然对她有所垂涎。
殷祺几乎能肯定,公主在这事上必会助他。
但若只是助她摆脱将来更可怕的困境,这一点好处,殷祺觉得还不够,于是便承诺事成后,会大铺依仗风光接她回京。
王妃自幼品尝人情冷暖,又哪里看不出他的意思,她摇摇头:“你不必说那些好听话来哄我,我们之间并没有那种情分。自古和亲公主哪有回家的道理,我离京十余年,家早就没了。”
她年纪不大就远嫁,虽说将北王并没有虐待她,但是整个王府中也没人真正关心她。
她生病时,只有医者和苦药,没有人安慰。
不过是一个和亲公主,死就死了。
漂流异乡,寄人篱下,有苦难言。
唯有六岁的雷安,怀着一份童真,会实心实意地关心她。
殷祺想了下,又问:“王妃不愿回京,可是有其它想法?若是想管理这西北封地,殷祺也可助王妃一臂之力。”
王妃叹道:“你这般为我着想,不过是担心没有利益交换,我不会真心助你。既然如此,我便提一个要求,也好让你安心。”
“雷敏才无德无能,不配做将北王。他日事成,让雷安来做将北王。”
殷祺抬头,深深地看她一眼,随即道:“此事容易。”
辞别前,殷祺问:“王妃可知,王爷若有珍贵之物会藏在哪处?”
王妃道:“他能有什么珍贵之物,无非是那些个丸药。其它的,你可去书房找找看。”
**
苏然在将北王府得到了与何进相同级别的待遇,有独立房屋,还有侍女伺候。
小舟洗过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大眼睛黑亮黑亮,笑起来相当地单纯无害。
苏然心里明镜似的,就是这种人,最容易哄骗住别人。
她身上有不少伤疤,脸上却很干净。
苏然问她是怎么回事。
她说是师傅打的,不打脸,因为女人长大后,脸有用。
小舟一边吃桌上的点心一边说这里真好。
苏然却觉得,将北王府一点都不好,整个府里弥漫着泥潭般让人憋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