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貌俏丽的兰佩眼带好奇的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在窥见年轻人仿若不好意思的表情之后,她嘴角轻轻地抿了抿,两个梨涡看上去多了一分活泼。
她脚步轻快的走到了何易的旁边,然后轻轻的从何易的手中扯出香囊,在转身之前,她对何易灵动一笑。
后来方琇想起来,这大概就是前因,兰佩背叛她的前因。
难怪后来她杖毙兰佩的时候,兰佩的眼神那般的怨毒,口中还说着:“是你对不起我,你欠我的!”
原来,因果在这时候就已经落下,原来,兰佩当她是占据先机的那一个,可有的事,不是占据先机就可以的,兰佩如是,她,也如是。
可在那时候,直呼自己的主子为‘你’,直呼自己为‘我’是觉得不能容忍的,所以,她下令要了兰佩的命,纵然,她本就没打算放过兰佩。
她想起自己那个莫名其妙失去的孩儿,想起那个与何易相好的,盛气凌人的宗室女,想起沉默而愧疚的何易,内心的愤怒与悲伤几乎要将她淹没。
可是不行,她失去了方氏的支持,不能奈何那个宗室女,可是不行,她不能离开何易,若真是这么狼狈不堪的和离,那不是明晃晃的告诉兄长,她的选择是错的,若是就这么低下头来,岂不是说明,她那么多年的愤愤不平,都是错的。
她决不能忍受。
现在想来,是她错了,她将希望寄托在何易的愧疚之上,实在是一个错误的做法,若是让她重来,她绝对要拼劲全力保住那个孩子,然后笼罩住何易的心,将何家后宅掌握在手中。
可对于现在这个无力的躺在病床上的人来说,一切都太晚了。
她眼睛失神的望着床案上的锦囊,隐隐约约的想起了多年前,挑丫鬟时候的记忆。
方氏的丫鬟都是经过了许久的调教之后才会调到主子的旁边,方琇身边的丫鬟自然也不例外,可那时,她正因兄长罚她练大字而不快,便有意搅乱方府的规矩,让兄长难受,所以她的贴身丫鬟是她自己挑的。
可兄长都不怎么满意,还赶走了一个会为她将那些才子佳人的丫鬟,另外调来了兰芷,而兰佩,也是她撒泼才留下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她不得不说一句,兄长看人还真是奇准,兰芷在后来被她亲手送上了何易的床上,却始终紧守着本分,不曾背叛她分毫,可这样的兰芷,最终却死于那一望无际的磋磨之中,死于,她若有若无的暗示之中。
何易不在,他留下的那些女人大多卷了金银离去,她能折腾的人,实在是不多了。
在这十几年无望的守寡生涯中,她的脾气越来越乖戾,越来越刻薄,以至于连她的儿子都远远地逃离,以至于,这阴冷空旷的古宅中都无人上前侍奉她,以至于,重病的她只能孤零零的躺在潮湿的床上。
一样的寒冷,一样的寂寞,只不过,比起多年前被关在书房练字的时候,多了一种刻骨的冷漠。
她低低的笑了,尚未到知命之年的妇人,嗓子就哑的仿若夜枭一般,透着一种渗人的冷。她眼角的皱纹被笑开,一种腐朽的,陈旧的,枯败的味道,也随着扩散开了。
她快要死了,可死前也唤不来一个人。
这个世上最疼爱她的人,死在了她的前头。
她一直是知晓的,若论世上最能让她开心的人,绝对不是兄长,可若论世上最能让她感觉到安全的人,绝对是兄长,可这样的兄长,却在她出嫁的那一日,放弃了她。
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呢,明明兄长之前那么宠爱她,为什么呢?她隐约回想起起那一次在书房的争吵,眼角突然有眼泪滑落。
在初次见面之后,她就隐隐产生了一种找乐子的感觉,慢慢的与何易相处,慢慢的感受着他那并不算所高明的讨好,她心里由衷的产生了一种满足感。
看,这个人是个容貌俊朗的佳公子,看,这个人在诗会上大放光彩,看,这个人如此爱重她,愿意为她放下所有的身段,那他,大概是能够胜过兄长的吧?
所以,在相处了三个月之后,她就向兄长摊牌,然后得到了那一句:“即为何家妇,不为方氏女。”的话。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浑身都是冷的,可她想,这只是因为兄长太过生气了,等他气散了,应该就会如同往日一般的疼爱她了,所以,她放心从容的带走了十万两银票,嫁给了何易。
而现在,她只要一想起那逐渐散尽的十万两银票,就万分的心痛,早知有那一日,她就该好好地把控这家中的钱财,不让何易厮混。
是的,在她的心里,何府才算是家,方府,只能算娘家,就算兄长对她再怎么好,也只能做她心目中的那个沉默寡言的靠山。
她想起跪在何府门前的那一日,她只觉得整个人的脸皮都被拔掉,浸入了冰水中,可就算是这样,也换不回兄长的原谅,她感觉委屈极了,为什么,她都向兄长低头了,兄长为什么不愿意原谅她,就算她一时做错了事,可她愿意改啊,兄长为什么就不能再次接纳她?
她不知晓,所以在三月之后得知兄长过世的消息的时候,她愣了许久,彻骨的寒风不知从何处来,吹进她的心间,让她空茫到极点。
她静静的坐在布置的格外雅致的书房之中,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雪之声,不知今夕何夕。她最大的靠山,居然就这么倒了。
一股悲伤不知从何处来,却又让她哭不出来,那个从小只会冷淡以待的哥哥,那个心思周密到极点的哥哥,那个一直护着她的哥哥,居然就这么死了。
她不信!
可事实却由不得她不信,她看到满城的缟素,看到方府中升起的灵堂,看到这漫天的鹅毛大雪,还是信了。
她想要去上一炷香,可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一般,抚着她的兰芷手也在不停的颤抖,悲伤,从这两个妇人的眼中一同溢出,只不过,一者是再也望不见希望的悲伤,一者是仿佛失去了什么的悲伤。
眼泪终于还是从她的眼中滑落,你怎么,就这么离去了,甚至,还没来得及救我出苦海……
等她终于鼓起勇气去上一炷香的时候,却被拒之门外,因为,方府的掌家人不希望她去扰了那人的安宁,她懂了,也骤然的,冷了。
一种无所依靠的慌张感迅速向她袭来,她茫茫然站在天地间,宛若浮萍。
窗外的雨声连绵不绝,相比起十几年前那一场惊动了整个皇朝的大雪,这场冬雨倒是少了一分惊心动魄,却也多了一分阴寒彻骨。
她重重的咳嗽了两声,喉咙中仿佛被什么堵着,以至于咳嗽的声音也透着一股无力。
她浑浊的眼中有一道道亮光划过,那是,久违的记忆。
一行浊泪自眼角滑落,躺在床上的枯妇人眼中的光芒渐渐地变暗,她想,若是能重来,她必定要与何易界限;若是能重来,她一定要找到那个真心待她的人;若是能重来,她一定要好好地与兄长相处;若是能重来,她绝不再这么沉沦。
她活了一辈子,好像从来没有弄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弄不清楚,真正束缚着她的是什么,可她不想去想那么多了,她就要死了。
在眼皮落下的那一刻,她低低的吐出了一句话:“我真的错了吗?”这句话没有答案,因为,话语中满是否定的意味,也就是,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风雪声呼啊呼,淹没了许多的东西,直到过了许久之后,端着药碗的小丫鬟才战战兢兢的打开了这扇门,在看到床上闭着眼的,仿如一具冰尸一般的老妇人,小丫鬟尖叫了一声,手中的药碗哄然落地。
而半月后,好不容易才晋升了半级的何瑾就看到了老宅传来的家书,他的母亲过世了,他好不容易挣来的官职就这么化作了泡影,他必须回乡丁忧。
在方琇闭上了眼睛的那一刻,遥远的北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也就此闭上了眼睛,在死前,他还在念叨着:“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他是何易。
再被塔娜掳到草原深处,玩弄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就被塔娜放弃了。
作为一个没有用的,被中原皇帝放弃了的臣子,他自然失去了全部的价值,不会化工,不是生物,不会机械,甚至连草原的语言都说不顺溜,这样的何易,能顺利的活这么多年,实在是不易,这还多亏了他那张还算得上是清秀的脸。
每当陷入到那种极致的屈辱与黑暗中的时候,他都想要玉石俱焚,或者就此了断,可他不是玉石,也更怕死,所以,就这么苟延残喘着,到了后来,他甚至已经习惯了,他内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回到他真正的家乡。
他发誓,若是一切可以重来,他保证好好地学习数理化,再不做学渣。
他发誓,若是一切可以重来,他保证将出使塞外的活计推脱给旁人,君子不利于危墙之下,像他这样才华出众到可以改变一个朝代的人,必定要努力的保全好自身。
他发誓,若是重来一次,他保证不招惹塔娜这个恶心的女人,他要率领王朝之师,扫荡草原,然后让塔娜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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