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卿不明所以,眸色微动,沉声问:“什么?”
“孩子呀。”姜念念仰起头来,一双眸子弯了弯:“刚刚你亲过来的时候,孩子就踢了一下。现在又踢了一下,兴许是在回答你呢。”
顾长卿微微一怔,立即将手掌放到了姜念念的小腹上,果真隐隐的,感受到了一种温热的跳动。
“看来,这是孩子也在帮你监督我。”他扶住姜念念的肩胛聆神细听,目光沉静之中,也掩不住初为人父的喜悦,素来清冷的眼中波澜渐生:“所以念念,且安心吧。”
“知道啦。”姜念念将头埋在了顾长卿的臂弯中,“反正孩子也听过,你不准忘记承诺了。”
顾长卿手指收拢,只抚了抚她的脊背,眼底全是坚毅,情深难掩,却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他没有说,当日姜念念出手救他的时候,虽高高在上,却隐约有几分温情。后来与陛下一道时,却又相处冷漠,这种漠然与害怕,是骨子里装不出来的。
他虽是臣子,却在那个时候,就已下定了决心。
……
翌日一大早的朝会,除却戚侯等德高望重的老臣,低阶的臣子却一个都未到。
只因如今朝中局势未定,即便是低阶臣子去了也毫无用处,若是一不小心站错了队,便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昭帝与顾长卿之间更是无言,空气之中凝结着些许微妙的冷寂。
戚侯见状,低声咳了咳,便道:“陛下,老臣昨日连夜彻查过了太子府之事,已能证明,丞相大人的确是太子府的遗孤。若是陛下不信,自可派心腹前去内廷司核实。”
“戚侯历经三朝,德高望重,朕自然是信得过的。”昭帝掩唇,轻咳了几声。他的眼眶有些泛红,几乎已能看得出心底的隐忍,“皇室血脉不容混淆,这一切,戚侯比朕心中更清楚。所以调查的事情,都有劳戚侯了。”
“老臣明白。”戚侯却是长叹了一口气,沉沉的道:“时局如此,老臣也是有负先帝嘱托。陛下的话,实在是愧不敢当啊。”
昭帝凝视着顾长卿许久,才惨淡一笑,似有深意的说道:“戚侯不必自谦,时局如此,实在是人祸,而非天灾。该说抱歉的人是朕才是。”
他走上前几步,停在顾长卿身边,才轻轻的道:“恭喜顾卿,得偿所愿了。”
顾长卿眉心微挑,“陛下此言是何意?”
“难道顾丞相心中,不是比谁都更清楚么?”昭帝有些隐忍的蹙眉,随即似笑非笑,惨淡道:“朕在位数年,朝政一应都是顾相料理。当初乱党犯上,亦是顾卿第一时间在保护朕,朕最终却想杀了你,恩将仇报,泯灭人性,这是其罪一。”
“——朕身为人君,既无法保护子民,又无力保护后妃。以至太后命宫妃下嫁臣子,朕无力反抗,从此便与丞相结仇,此为其罪二。”
他的下颌有转瞬的咬紧,最终沉沉的说:“——最重要的,朕无力保护父皇的江山,最终拱手相送,实在不孝。如此重罪,朕又怎能为人君?自当禅位让贤,以全孝悌忠义。顾长卿,只是你要记住,朕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你可要好生待她。”
“砰”的一声,昭帝握在手中的御笔都被生生折断。
而捧着罪己诏,还有圣上亲笔所书的禅位书的内侍们,无不是瑟瑟发抖,竟是差点跪了下去。
115.第115章
殿内随即便有转瞬的安静, 顾长卿回过身来,仍旧是微微一笑, 不疾不徐道:“难道陛下还不相信臣么?”
他直视着那张脸, 上前一步,才道:“念念是臣的妻子, 臣自会待她好,无论何时,都绝不会如同陛下一般。”
昭帝唇角一扯,垂下眼去, 到了今日的地步,似乎对于他说的话也并不再在意了。他轻轻的笑了一下, 道:“还有一事, 更为重要。若想让我答应禅位,太后,还有诸位皇嗣的性命,顾长卿,你半分都不能伤害。”
这一点, 非但昭帝关心,便是整个朝堂上的臣子,也都是放在心上的。毕竟已是关系到前朝的朝局, 与新帝的行事准则。若新帝对这些妇孺动了手,焉知, 将来又会不会将刀指向他们这些老臣啊?
“陛下以为呢?”顾长卿逐渐收敛了笑意, 方淡淡看着他道:“臣既流着皇室的血脉, 便不会伤及同袍。臣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情,日后也绝不会做。还请陛下放心。”
他在这个位置上,其实根本不必,通过屠戮妇人幼童,来保住他的位置。
这就是他与昭帝最大的不同,昭帝若是这般想他,便是以己及人了。
“可朕如何能相信你?”昭帝微微扬起下巴,冷然的道:“若在朕这个位置上,真会叫人的心性变化。到那个时候,你伤了朕的母亲与孩儿,必定会叫你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顾长卿则只是温凉一笑,看着他说:“陛下难道还没有明白么。臣之所以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就是因为臣不会做出陛下所说的这些事情来。否则,若非陛下失德,臣岂能代替陛下?”
若真的如此,他也就不是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的年轻臣子了。
人生于天地之间,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无论旁人怎么说,他自己心中明白,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好。”昭帝默然的看着他良久,终是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才温和的道:“今日在场,这么多老臣皆是听着你的誓言。朕会请他们日日都看着你。若违此誓,你但凡伤了太后与皇嗣半分,即使你身居高位,也会日日不得安宁,不得善终。”
顾长卿低眸轻笑,抿唇道:“陛下放心便是。”
直到这个时候,昭帝紧绷着的身子才终于是有些松懈下来,他轻抿着唇,向江云海递过去了一个眼神。
江云海会意,立即将禅位书与罪己诏都呈了上来,跪在了顾丞相的跟前。
只要顾丞相将这些东西接过去,并且当众公布于众,那么皇位便会顺利的过继到新帝的手中。顾长卿有着两代君主的亲笔认可,任何人再也掀不起半分非议。
“丞相,您看您是……”江云海躬着身子,战战兢兢的道了句。
顾长卿低垂下眼眸去,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了金丝楠木托盘中的鹿皮封面,一时却也没有急着接过去。
“陛下想好了,还想要说什么了么?”他的面色仍旧不见丝毫的波动,只淡然一笑,安然无虞:“陛下要记得,今日一别,你再见天日,就不知是何时了。”
昭帝眼睑冰冷的垂着,一时没有说话。
正待顾丞相准备转身离去时,他却忽然道了句:“哥哥。”
听到这声音,顾长卿的背影微微一顿,才徐徐转过了身去。
只见昭帝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的说:“丞相辅佐皇室多年,劳苦功高。无论如何,朕都不该杀你。当日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顾长卿再度抬起眸来的时候,眼底才重新浮上几分温和之意。
他也开口,道:“钰宁。”
萧钰宁,便是昭帝的姓氏,还有字。他是君主,众人见他时皆是臣服下跪,早已是许久都没有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了。即使是太后,也不忘时时提点他身为君王的身份。
“这些都已是过去的事情了,陛下再提,又有何意义呢?”
昭帝眼垂着眼眸,却说:“我在位这么久了,其实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想要朕的位置,是不是就是为了报复朕,当初将姜念念接进了宫里面?”
顾长卿指尖扣在桌案上,日光坠落下来的时候,苍白到几乎通透的地步。
“说起来,是因为她,其实也不止。”他抿唇,有些凉淡的一笑,才缓缓的道:“想必陛下也很清楚,臣即使是丞相的时候,便早已可以更进一步。即使生出夺位的想法,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不过,”他忽然转眸,直视着昭帝道:“——臣还想要陛下知道,我是真的喜欢她。”
昭帝听闻以后,指尖微动,却也有些自嘲的轻笑了一下:“说来你也许不信,自从她离宫,朕也是真的挺后悔的。”
得不到的,才是心头的朱砂了,怎么也抹不去。
顾长卿低眸,一笑,没有说什么。
“这些都已是过去的事情,若你不介意的话,来日我们还可以一起喝酒。”顾长卿临走的时候,又道了句。
“即便陛下想要回到长乐宫去,侍奉太后,也是无妨。”顾长卿看他一眼,淡淡的说着,仿佛他说的,只不过是什么事不关己的身外之事,“羊羔尚懂得反哺,陛下心慈,臣也能够理解。”
分明已是入春的时节,窗外的雪花仍旧纷纷扬扬的落下来。站在殿门的时候,几乎能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冷意。
昭帝呼吸几乎下意识屏住,看着他,平静的道:“如此,该谢过兄长成全了。”
萧钰宁到底身在高位多年,即使在最后的时候,也是从容不迫,自有皇室的气度在。
顾长卿不再回答,离去的时候,殿内已是空无一人。
昔日繁盛至此、作为帝国中心的宣室殿,此时唯独余下了些许淡薄的凉光,衬得人的身影这般寂寥。
……
仅在翌日,昭帝亲笔所书的罪己诏与禅位书便同时发放下来。其中列了他身在帝位的三大罪,臣子阅过,无不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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