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滢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认真地看着裴恕:“除了裴大人,我在刑部并无一人可信。而据当日的情形来看,这桩案子……如今怕是已经不在裴大人手上了罢?”
裴恕一把接住了木雕,定定地看向陈滢。
那个瞬间,他的眼睛似乎扩张了一圈儿。
而即便如此,他的眼睛也还是不太大。
随后,裴恕便将那木雕搁回了案上,略显粗糙的手指在其上摩挲了片刻,点头道:“陈三姑娘说得极是。这案子如今确实不在我手上了,因此……”
他略略拖长了声音,语中似藏揶揄:“姑娘将证物交予我,我也无权收取,只能再还给姑娘保管了。”
说话间,长臂一推,便将那木雕推到了陈滢面前。
陈滢立时眯了眯眼睛。
她就知道,裴恕肯定被那个曹子廉给调开了,也肯定会与她一条战线,果然,这一切皆未出她的预料。
“裴大人且收着便是。”她很是大方地说道,伸手又把木雕给推了回去,面上有了一个真正的浅笑:“我交予大人的也只是一件仿品,真品我已经收好了,不到用时,定不会拿出来。”
“哦?”裴恕看了陈滢一眼,面色有些古怪。
这位陈三姑娘行事之滑头,倒是挺出人意料的。
他信手收起木雕,再开口时,醇厚的声线里,又像是带了能叫人微醺的酒意,笑道:“我会留心去查的,陈三姑娘如此重托,我自不可轻负了去。”
“小侯爷说错了。”陈滢一脸正色地纠正他:“这是死者的托负,并非是我。侯爷还是分轻主次为好。”
这话委实不太客气,而奇怪的是,裴恕竟也不曾生恼。
他收了笑,若有所思地看了陈滢良久,忽然便问:“本官其实有件事很搞不懂,想请陈三姑娘解惑。”
“大人请说。”陈滢说道。
裴恕难得地显出了几分迟疑,停了片刻,便问:“何以陈三姑娘对查案一事如此执著?有原因么?”
难道是因为她的父亲陈劭失踪,于是才会专注于此?
他看向陈滢的视线,在这个瞬间变得有些深邃。
“首先,这是因为我长于探案。”陈滢想也未想地说道,并不去看裴恕瞬间有了变化的面色:“其次,父亲的事对我确实也有影响,我也的确想要去查。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言至此,她终是正视着裴恕,向他问起了同样的问题:“小侯爷想必是有军功在身,为何不直接去禁军效力?我听太子殿下曾唤您指挥使,如今您显然已经不是指挥使了,刑部的官员想必不如指挥使更显赫。小侯爷舍高就低,有原因么?”
话音落地,裴恕面上的一切表情,便尽皆褪了去。
他淡淡地看着陈滢,就像那个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小侯爷,与他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陈滢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裴恕出现在兴济伯府,对发生在伯府的案件如此感兴趣,陈滢觉得,这应该不是单纯的巧合。
只是,看裴恕的表情,他似乎并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陈滢决定再试一试。
“我想,或许我可以帮您的,小侯爷。”她打破了沉默,伸手指了指他的衣袖,神情坦率:“如果当时我不在现场,这个小木雕此刻想必已经落在了旁人手里,也可能会被当作无用之物扔掉。而现在,我们手里多了一样重要的证据,而对方却一无所知。”
第097章 兵者诡道
“所以呢?”裴恕终于说话了,磁沉的语声中,像是掺杂了几粒沙子,听来颇为嘶哑:“所以你偷偷摸摸地把这木头东西昧下了,就是因为想要帮我的忙?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好意,那我可还真是有点儿不大敢收。”
“我也不瞒小侯爷,其实我也有事想请您帮忙,这算是等价交换吧。”陈滢的回答很是坦白,仿佛并不担心被人讥笑:“自然,我请小侯爷帮的忙,与我父亲的失踪无关,与朝堂大局也无关,甚至与国公府、与侯爷您,也都是无关的。就只是我自己的一件私事罢了。”
裴恕将身子向后一靠,一脸兴味地看着她:“陈三姑娘莫非要做什么大事?为什么不去找你的家人帮忙?”
“我要做的事,目前我还说不好。”陈滢说道,看向他的视线如水一般平静:“因为想要达成的目标太大,导致我现在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如今尚在谋划中,请小侯爷见谅。至于小侯爷的第二个问题,若我要做的事是能够请亲人帮忙的,我又何必对小侯爷您提及?”
裴恕看了她一会,蓦地便笑了:“你这小姑娘,当真古怪。”
陈滢回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我只是先提议一下罢了,此事先搁下不提,还是来说说案子。”语罢,亲自动手,向裴恕的盏中续了些茶。
这本是她顺手而为,可裴恕却像是非常吃惊,想也未想,便将茶盏推去了一旁。
陈滢知道他怕是有些忌讳,也不以为意,又给自己斟了半盏茶,问道:“小侯爷,那具骸骨可查明身份了?她落水的大致年月是否也查明了?”
裴恕没说话,而是起身行至一旁的柜子,从里头取出一只全新的茶盏,拿壶中滚水洗了一遍,方才重新坐下,自己动手倒茶。
做着这些的时候,他并没有因了陈滢在侧而有丝毫的别扭,始终都是自自然然地。
他在避嫌。
在与陈滢共处一室之时,毫无必要地避嫌。
陈滢觉得,这位小侯爷的古怪,可能比她还甚。
“目今我只知道,那具无名女尸至少在水底呆了两年,也可能更久一些,最长应该不超过三年。”裴恕喝了一口茶,方才说道。
纵然语声如酒,可听在陈滢耳中,却叫她一颗心凉到了底。
这比她想的时间还要长。
以这个时代的刑侦手段,时间隔得越是久远,破案的难度就越大,如此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一切证据湮灭。
“这宗案子虽然现在不归我管,然刑部也并非宋派的天下,所以,大致的消息我还是能拿到的。”裴恕继续说道,又喝了一口茶,面上露出了享受的神情,怡然道:“陛下也知道这案子了,正着令刑部细查,往后的事还很难说。”
他的语气很是淡然,但不知何故,陈滢却从他的身上,感觉出一种森冷之意。
分明在笑,却带着浓烈的杀气。
裴恕的手上大概没少了人命。
陈滢做出了如上判断。
这也不难理解。勋爵皆从军功来,只怕这位小侯爷在从军之时,也是一员猛将。
“兴济伯府的态度如何?”陈滢换了一个问题。
裴恕挑了挑眉,单眼皮的眼眸中,划过了一丝不甚明显的讥嘲:“他们还能怎么着?无非咬死了不认。”
这回答正在陈滢预料中,她便勾起了一侧的嘴角:“两、三年前的事了,推托起来的确很容易的。”语罢,她便看向了裴恕,面上的笑容忽然就变得更加古怪起来:“小侯爷若是愿意的话,不妨从这个时间点上,再往前想一想。”
裴恕被她说得愣住了,那张满是煞气的脸上,在这一刻有了几许疑惑。
果然的,四肢发达的人,头脑可能都会有点儿简单。
陈滢在心中这般说道,伸出了一只手,拇指拢住,只竖起四指,说道:“这个年头之前,安王兴兵,保定府大乱。”语罢,收起食指,余下三指,续道:“这个年头之前,兴济伯府的水底,以石锁与铁链沉了一具女尸。”言至此,再将三根手指尽数收起:“再往近里说,三个多月前,兴济伯府才死了个叫娇杏的丫鬟,可是,偏就这样地巧,几乎就在差不多的时候,长秋殿……却又刚好出了事。”
她停住了话声,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裴恕猛地坐直了身子,面上划过了一丝震惊。
他再也没想到,陈滢所谓的“往前想一想”,竟是这样的想法。
而更叫人悚然的是,分明是并不相关的两条线,被她这样一说,竟然就此有了关联性,且这关联还相当地紧密。
“兵者,诡道也。为了给逝者伸冤,有时候,就得用点诡道。”陈滢再度说道,将茶盏搁了,自碟中取出一枚小蒸糕尝了尝,点点头:“味道不错。”
裴恕的眼睛瞪了起来。
奸滑无比。
这四个字陡然掠过他的脑海。
才从他这里拿到女尸死亡的大致年月,这位陈三姑娘就能拼凑出这样一条线索,且时间上还有着惊人的吻合。
如果他将这消息上报元嘉帝,只怕这宗案子就不会是如今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了,而是必须彻查。
他盯着陈滢直瞧了半晌,蓦地便笑了起来。
从微笑而为低笑,直到最后,扶案大笑。
“陈三姑娘,你这个朋友,我裴恕交定了。”在大笑的间隙,他如是说道,同时胳膊还动了动,看那样子大约是恨不能拍拍陈滢的肩膀的,只是碍于男女有别,于是便只能继续扶着那漆案。
陈滢弯唇一笑,提醒他:“请小侯爷注意些分寸,不要冤枉了好人。”
原本她还曾想过,裴恕出现在伯府会不会与刺驾案有关,而此刻,看这位小侯爷的表现,她知道自己恐怕是猜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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