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的长篇大论,陈劭面色不动,只垂下手臂,靛蓝宽袖落上氅衣,袖口儿绣的云纹,恰迎上那鹤首朱喙。
“狗吠扰人清静。”他倏然笑语,声音极淡,全无情绪。
行苇面色一寒,再往四下看看,终究不敢太过,遂垂首躬腰,体态极尽卑微,似正恭聆主人训斥,然口中却说出与身份极不相衬之语:“少废话,你叫我来做什么?”
低沉的说话声,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
陈劭朗然四顾,举手投足、韶举轩轩,风仪好得令人心折。
只是,他说出来的话,亦与这风仪截然相反,清润声线如淬了毒、冻成冰,每个字皆带寒气:“主人把狗找来,自然是要使唤狗了。你倒执著,定要先大大地吃上几口屎,才肯听人话。所谓狗改不了吃屎,应在你身上,贴切得紧。”
“有话快说。”行苇立时接口,抬起头来,寡淡的脸上,堆着一个假笑,又挤出余下四字:“有屁快放。”
陈劭扫他一眼,唇角忽尔一勾。
刹时间,似寒风劈面、冰水拍身,周遭气温都似降下好些,那一笑中蕴着的寒瑟与萧杀,直能冻透人的骨头。
行苇瞳孔一缩,旋即大怒,似是深为自己那一息的怯意而恼火。
他抬起头,直勾勾望住陈劭,目中似有野火灼烧,有那么一瞬,他的表情像是恨不能生撕了对方。
在这一刻,他没有再去演戏,亦不肯屈就于表面的身份。
总归此地空寂,前方阔水连天,身后苇黄荻白,他一切的语言、动作与表情,皆无人得见,他便也干脆剥下面具,表露出了最真实的情绪。
良久后,他方启唇,迸出艰涩的一句话:“钱玉平找着你了?”
陈劭头也未回,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行苇的面色,飞快地黯淡了下去。
然一息之后,这黯淡忽又化作尖酸,便连语气也是酸溜溜的,整张脸酸得都有些发苦:“他把主子的意思都告诉你了?”
回答他的,仍旧是一个单音节的“唔”,似是那说话之人极为倦懒,吝于多说半个字。
“主子都有些什么交代?有没有说何时行动?”行苇再度发问,目中竟生起一丝期盼,神情也渐渐变得狂热。
“干汝底事?”陈劭终是回过头,勉为其难地扫他一眼。
淡然无波的眼神,如神祗俯视蝼蚁,一如他淡极近无的语气:“我记得,钱玉平在会里的位置远高于你。依照会规,他的事儿,你似乎够不上打听,更遑论你主子的安排。我没说错罢?”
不含情绪的音线,似弦落而音余,渺渺而来,又在湖风中淡去。
行苇面色变了变,目中的期盼与狂热,渐次消减。
随后,他便像是失去了支撑,无力地垂下头,腰也躬向地面,平平语道:“老爷有何吩咐?”
这一回,他终是有了几分下仆该有的样子。
“我想起件事。”陈劭神情淡静,抬手拂袖,从容雅驯,然而,他的声音却是紧的、涩的,还有些许不甚明显的忧虑:“不,应该说,我认出了一个人。”
行苇霍然抬头:“你认出了谁?那群地鼠中一个?”
“是。”陈劭向着湖水微微颔首,很难得地,语气肃杀:“那人便是在宁夏设伏并杀我之人,他脸我记得并不清楚,但他的眼睛我却没忘。他有一双蛇眼,令人见之难忘。就在方才,我看见了这双眼睛,且可断定,此人便是当年谋害我之人。”
行苇面色一凛,下意识往前踏了两步,压低声音:“你在哪里瞧见的此人?他现下人在何处?”
陈劭负起两手,眉头微蹙:“就在找你之前,因要拆读钱玉平送来的密信,我去了小花园,那地方僻静,鲜少人迹,是以我在那里读完了信,并将信件销毁,正要出门之时,恰好有人经过,我避在门后,恰巧那人回头,整张脸都在我眼前,我就此认出,此人正是当年的蛇眼男子。”
他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眉心拧出一个“川”字,又续:“他似在寻人,一路东张西望,观其体形气象,与我记忆中的蛇眼男子皆一致。据我看来,他应在哪一府做侍卫,一身劲装、上青下玄,袍畔钉着两排铜扣。其身高约七尺五寸,体态矫健,据我所知,其人颇通武技。”
言至此,他转首望行苇一眼,忽地笑了笑。
刹时间,天地皆开、水面风来,这一笑令天地亦为之失色。
“我所知者,尽在于此。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了。”他道,淡然的语声中,含了一丝讥诮:“我知道你手下没几个人,只人我都给你圈出来了,若再找不着,你只能自去与你主子交代。”
语毕,闲闲一挥手:“你可以滚了。”
第668章 心有余悸
行苇死死望住陈劭,怨毒的眸光直刺而来,似要在他身上射出两个洞,颊边肌肉更是痉挛不休,齿关竟发出“格格”声。
那一刹,他对陈劭之恨,已然达到了顶点。
可是,再下一息,他忽地收回视线,低下头,硬生生敛下情绪,行了个礼。
“老爷的交代,奴才定当完成。”低沉冷淡的声音,再不复方才情绪起伏,一如往常。
陈劭头也未回,亦无半字答言。
行苇亦不再多耽搁,躬腰一礼,转身欲行。
“哦,差点忘了说。”陈劭忽地唤住他,面色闲逸,像在与人说天气:“在找你之前,我已经先把这事儿告诉钱玉平了,他说他一定会将此重要消息禀报你主子。”
清朗音线,与渡水而来的曲声同调,一唱一和,竟有种奇异的韵律。
歇一拍,他忽尔又笑:“你好自为之。”
行苇背对着他,不曾回头,整个后背都在一瞬间弯曲,似千重大山压下。
直花了数息功夫,他才终是略略直身,迈着微有些蹒跚的脚步,无声地离开了。
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远,陈劭兀自立于湖畔,挺立的身形,莫名地,显出几许孤单。
阔水如镜,湖中心已然结了冰,有不畏冷的鸥鹭,拍翅栖于冰面,红嘴白羽、青空云淡,倒映于冰面之上,宛然若画。
陈劭遥望前言,面上神情,说不也是悲是喜,到最后,唯一声长长的叹息。
便在他任湖兴叹的同时,陈滢正轻提裙摆,跨出花厅。
远处垂花门前,已然聚起三三两两的客人,向许老夫人作辞,李氏亦在其中。
许氏忽然“犯了严重的头痛症”,需得请医问药。
主人家这一病,客人们自不好再坐,于是,这一场花宴,亦提前收了梢。
陈滢悄立于阶上,轻轻呵出一口气。
稀薄的白烟,随着呼吸而吞吐,让她想起第一世的幼时,福利院里那些孤独的游戏。
“姑娘,三姑娘才使人来传话,说她不能来送姑娘了。”寻真在旁轻轻地道。
陈滢点了点头。
约莫两刻前,甫一回花厅,她便将小锦囊交予了眼巴巴等着的陈涵。
陈涵倒也是信人,果不曾白拿这钱,以一小匣子的首饰做抵押,而这些首饰的价值,数十倍于那笔借款。
陈滢先是被她的出手震住,随后,自是坚拒。
借钱而已,打个收条也就是了,又何须以如此贵重的首饰抵押?更重要的是,两下里价值不对等,她拿着烫手。
只是,陈涵心意极坚,打死不肯写借条儿,定要拿首饰抵押,且一件不能少。二人几番推让,到最后她几乎跟陈滢翻脸,陈滢只得收了。
“这些首饰皆是我心爱的,你可不许送人,更不许弄丢,到时候我拿了银子来换。”陈涵最后丢下这句话,便匆匆去了。
陈滢已将寻真查到的消息转告许氏,许氏此时假意称病,实则暗布人手,搜检谢妍的那个内应,而陈涵此去,便是去帮许氏的忙。
自然,侯府姑娘也不能全走退场,那样也很失礼,是以陈清留了下来,帮忙送客。
“今儿真是不巧,大伯母突然就不舒服了,倒叫诸位不曾尽兴,下回定然找补回来,到时候儿我一个个下帖儿请,你可一定要来啊。”陈清笑着向陈滢道。
纵使两下里心知肚明,但这明面儿上的理由,却不能不提。
陈滢与她客气两句,眼见得又有人向她辞行,遂转身步下台矶。
由花厅至垂花门儿,是一条颇宽敞的青石板路,两旁遍植垂柳,只此时叶凋枝萎,自无迎风之态,午后淡淡的阳光洒下,疏疏落落投入林间,视线倒是颇能及远。
趁着四下无人,知实上前几步,低声禀道:“姑娘,方才婢子遇着了件怪事儿,虽事情不大,只婢子这心里总是不安宁,思来想去,还是觉着应该告诉姑娘……”
她将前事尽述,从偶遇陈劭说起,直说到险些被蛇眼男子撞上,每个细节都不曾放过。
言至末了,又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自与那长了双蛇眼的侍卫撞见之后,婢子就一直心惊肉跳的,总也忘不了那双眼睛。不怕姑娘笑话儿,婢子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这么害怕过,到现在婢子的后心还凉着呢。”
她微白着一张脸,失去血色的唇颤抖着,一脸地心有余悸,似仍旧深为记忆中那双蛇眼而惧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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