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依依睡的昏头昏脑,完全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等到如兰小姑娘坐厌了船,长柏哥哥看完三卷书,华兰大小姐绣完了四块手绢时,大家终于停船靠岸,码头上已经有管事带一干仆役等着接人了,灰头土脸的岸上人和头晕脑胀的船上人都没啥好说的,直接换乘了车驾,接着又是颠颠簸簸了好几天,还好登州也是靠水近的地方,待到盛老太太快被颠断的气的时候,大家终于到了。
姚依依是南方人,不怎么晕船,却狠晕马车,吐了好几天的黄水,几乎连胆汁都呕了出来,这次不是装睡了,而是直接晕死在一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怀里,被抱着进了家门,根本不知道登州新家是个什么样子,等到有些缓过气来的时候,已经在炕床上了,每次睁开眼睛来,都能看见一个大夫在旁边摇头晃脑的,第一次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叔叔,第二次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大爷,第三次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按照中医大夫年龄与医术成正比的定律,这大夫应该是一次比一次高明了。
连着请了三个大夫,都说盛府幼女病况堪忧,不是医药不好,而是问题出在姚依依身上,她完全没有求生意志。王氏看着小女孩只瘦的皮包骨头,心里开始惴惴不安,最近和盛紘刚有些关系缓和,盛明兰又是盛紘亲自抱到她处来养的,倘若盛紘回来看到小女儿病死了,那王氏真是揽功不着反添堵了。
盛紘回来看见女儿孱弱成这个样子,对林姨娘愈发上了怒气,白日里处理公务,下了衙回府就发落下人,盛府初来登州,无论买人卖人外边都不知道内情,只当是新官上任,内府下人也多有调整而已。盛紘心里有气,避着不见林姨娘,连着两日将她房里的几个得力的丫鬟婆子都打发了,或贬或撵或卖,还夜夜歇在王氏房里,王氏心里几乎乐开了花,拿出来给姚依依补身体的人参一株比一株大,一支支塞似萝卜大的人参只看的姚依依心里发毛。
这边春光明媚,那边却凄风苦雨,林姨娘几次要见盛紘,都被下人拦在外面,不过她究竟不是寻常人,这一日晚饭后,盛紘和王氏正在商量着盛明兰的病情,几个孩子都回了自己屋子,只有姚依依还昏沉沉的躺在临窗的炕床上,夫妻两个一边一个挨着炕几,说着说着话题就绕到在登州置办产业的事上了,突然外面一阵喧哗,传来丫鬟们喝斥阻止声,王氏正待打发身边刘昆家的去看看,忽的一阵风动,湖蓝软绸的薄帘子被一把掀开,当前进来一个人,不是那林姨娘又是谁?
只见她全无环佩修饰,头上乌油油的绾了一个髻,竟半点珠翠未戴,脸上未施脂粉,她原就生的风流婉转,一身暗蓝素衣更映的她肌肤欺霜赛雪,一双弯弯如新月的黛眉似蹙非蹙,腰身盈盈一握,似乎今日瘦了许多,端的是楚楚可怜。
外面传来丫鬟婆子互相推搡打捏的声音,显是林姨娘带了一支娘子军来闯关了,盛紘转过头去不看她,王氏怒不可遏的拍着炕几:“你这副鬼样子,作给谁看,叫你好好待在房里,你闯进来做什么?吵的满屋人都知道,你当旁人和你一般不要脸呢!你们快把她叉出去!”
说着几个丫鬟就来推赶人。
“不许碰我!”
林姨娘奋力挣开,噗通立时朝着盛紘跪下了,声音如铁器撞刀砧,脸色决然:“老爷,太太,我今日是横下一条心的,倘若不让我说话,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里,好过零碎受罪!”
盛紘冷喝道:“你也不用寻死觅活的,打量着我素日待你不薄,便学那市井妇人,来做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给谁看!”
林姨娘眼泪如涌,凄声道:“这些日子来我心里跟熬油似的闷了些许话要说,可老爷却避着我不肯见,我心里已是死了好几回了,可是老爷,您是百姓父母官,平日里就是要办个毛贼,你也得容人辩上一辩,何况我毕竟服侍老爷这些年,还有养了一对儿女,如今你就是要我死,也得叫做个明白鬼啊!”
盛紘想起卫姨娘的死状,光火了,一下砸了个茶碗在地上:“你自己做的好事!”
林姨娘珠泪滚滚,哽咽道:“……紘郎!”声音凄然。
王氏火大了,一下从炕上跳下来,对着丫鬟媳妇吼道:“你们有气儿没有,死人呢,还不把她拉出去!”
林姨娘昂首道:“太太这般不容我说话,莫非是我怕我说出什么来?!”
“你满嘴喷什么沫子,休的在这里胡诌!我有什么好怕的。”
“若是不怕,便在今天一口唾沫一个坑,把话撂明白了,是非黑白老爷自会明辨。”
王氏气的胸膛一鼓一鼓的,林姨娘犹自垂泪,屋里一时无话,盛紘到底是做官的,知道今天不如把话都说明白,便对叫丫鬟去找管事来福,刘昆家的十分心活,将屋内一干丫鬟媳妇全都叫出屋去,不一会儿来福进来,盛紘低声吩咐了一番,来福领命,回头带了几个粗使婆子进来,把一干仆妇都隔到正房院外去。
房里只剩下盛紘,王氏,林姨娘,刘昆家的并来福一共五人,哦,还有昏睡在榻上的姚依依同学,估计这会儿众人都把她忘了,姚依依再次向泥石流发誓,她并不想留在这里听三堂会审,可是……她最好还是继续昏迷吧。
林姨娘轻轻擦拭着眼泪,哀声说:“这些日子来我不知哪里做错了,老爷对我不理不睬不说,还接二连三发落我身边的人,先是投奔我来的两个族亲,接着又是我身边的两个丫鬟,前日里连自幼服侍我的奶妈也要逐出去!老爷办事,我并不敢置喙,可也得说个青红皂白呀!”
盛紘冷冷的开口:“好!我今天就说个青红皂白,我来问你,卫姨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林姨娘似乎并不吃惊,反而戚然一笑:“自那日卫妹妹过世,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当日在泉州之时,府里的丫头婆子都隐隐绰绰的议论着,说是我害死了卫姨娘,我本以为这不过是几个无知下人嚼舌根,又因老爷升迁在即,我不敢拿琐事来烦扰老爷,便暗暗忍下了,总想着清者自清,过不多时谣言总会散去,可没想……没想,老爷竟然也疑了我!”
说着便滚珠般的泪水止也止不住的哭了起来。
盛紘怒道:“难道我还冤了你不成。卫姨娘临盆那日,你为何迟迟不去请稳婆?为何她院中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为何家里几个会接生的婆子都不在?当日我与太太都去了王家,只留你在家,不是你还是谁?”
林姨娘白玉般的手指抹过面颊,哀哀凄凄的说:“老爷,你可还记得几年前三姑娘夭折时候,太太说的话,太太说叫我以后少管姨娘们的事,管好自己便是了。当日老爷与太太离家后,我就安安分分守在自己院里。老爷明鉴,家里两个主子都离了,府中的下人们还不想着松快松快歇息歇息,偷懒跑回家的婆子多了去,又不止那几个会接生的婆子?!我进门不过几年,那些婆子可是家中几十年的老人了,我如何支使的动?!”
盛紘冷哼一声不说,王氏转头看刘昆家的,眼中微露焦急之色。
林姨娘接着说:“后来下人来报,说卫姨娘肚子疼要生了,我连忙叫丫鬟去传门子,让他们给叫稳婆来,可谁知二门婆子和几个门子都在吃酒赌钱,我丫头求爷爷告奶奶唤了半天,他们才慢吞吞的去了,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时辰,我事后也问过那几个门子,他们只说是路近的稳婆不在家,跑了好几里地去城西找来的,这才误了卫姨娘临盆。老爷,太太,上有天,下有地,我说的句句属实,若是我存心要害卫姨娘,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老爷若是还不信,可自去问那日的婆子门子我是什么时辰去叫稳婆的,自有人听见的!”
说着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盛紘转头,深深看了王氏一眼,王氏心里一跳,去看刘昆家的,她朝自己皱了皱眉。要知道,那几个会接生的婆子大都是她的陪房,而二门的媳妇和门子更是一直由她来管的,就算盛紘不起疑心,她也免不了一个督管不严放纵下人的罪责。
“如此说来,你倒是一点罪责都没了?好伶俐的口齿!”王氏也不能多说,显得她十分清楚内幕也不好。
林姨娘膝行几步,爬到炕前,一张清丽的面孔满是泪水,更如明月般皎洁,哽咽的缓缓诉说:“若说我一点错也没有,那也不然;我胆小怕事,不愿将事揽在身上,若是我当日亲自陪在卫妹妹身边,指挥丫鬟媳妇,也许卫妹妹也不至于年轻轻就……,我不过是怕自己但上责任,怕被人说闲话而已。我是错了,可若说我有心害死卫妹妹,我就是到了阎王那儿也是不依的!我到底是读书长大的,难道不知道人命关天的事吗?”
盛紘心里一动,默声坐着。
王氏气极,正想大骂,被刘昆家的眼神生生制止,只好强自忍耐,那林姨娘又抽泣了两下,哀声凄婉,颤声说:“老爷,太太,我本是一个无依无靠之人,这一辈子都是依附着老爷活着的,倘若老爷厌弃了我,我不如现下立刻就死了。我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老太太要给我挑人家,是我自己不要脸面,定要赖在盛家,不过敬慕老爷人品。被众人耻笑,被下人瞧不起,我也都认了,是我自己甘心情愿的。……我也知晓自己惹怒了姐姐,让姐姐心里不快,姐姐怨我厌我,我都明白,也不敢自辩,……只盼望姐姐原宥我对老爷的一片痴心,当我是只小猫小狗,在偌大的盛府之中赏我一个地方缩着,有口吃的就是了,只要能时时瞧见老爷,我就是被千人骂万人唾,也无怨无悔!……太太,今日当着来福管事和刘姐姐的面,我给您磕头了,您就可怜可怜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