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冬寒未消,湖面覆薄冰,枝头吊枯叶,配上稀稀拉拉的白雪隐没在地上,真是肃杀静谧,姐妹俩安静的走了一段儿,谁也不理谁,墨兰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六妹妹好福气,太太这般看重你,到底是老太太那边养的,姐姐便是拍马也赶不上!”
明兰叹了口气,这一上午她过的十分劳心,实在不想费力气教育小女生,但想了想,觉得还是早些把话说明白的好,免得以后战斗不止,于是止住脚步,转脸对旁边吩咐:“燕草你先领着两位姐姐回去,叫丹橘给照应下,小桃,秦桑,你们俩到湖边捡几块圆些的小卵石,我那鱼缸大了,多放些玩意儿才好看。”
她们应声去了,随即明兰转脸直直的看向墨兰,墨兰怔了怔,她也是水晶心肝般的人,旋即明白明兰的意思,想起她今日心里的怨言还没说痛快,叫丫头听见也不好,便直言屏退自己身边众人,姐妹俩走到一棵枯树下站定。
“六妹妹有何见教?”墨兰笼着笼一个浓厚皮毛的手笼,看向远处捡石头的小桃和秦桑,冷淡的说;明兰挑了挑眉,正色的道:“姐姐是个聪明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咱么今日摊开来说些心里头话。”
墨兰听见这番利落的言语有些吃惊,拿眼睛去挑了下明兰,只见明兰深吸一口气,滔滔道:“自大姐姐嫁人后,家里便只有咱们姐妹三个,我说句心里话,论相貌,论才学,甚至论父亲心里的位子,姐姐都是家里头一份的。”
好话人人都爱听,何况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墨兰听了,冷淡的表情果然松了松,明兰见开头很好,便挑起话头:“四姐姐唯一差的不过是个出身罢了……”墨兰立刻脸黑了,明兰不敢耽搁,紧接着说:“……若是四姐姐也是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将来便是大姐姐般的福气也当的;可老天爷安命,偏偏给四姐姐差了这么一招。”
墨兰目光极是不甘,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可到底把思绪散开去了,没有纠结在刚才的口角上,明兰小心翼翼的带入正题:“四姐姐,说一句不当说的,我也是个庶出的,除了老太太怜惜些,样样都比不上你,姐姐又何必与我置气呢?”
墨兰一惊,正眼去看明兰,只见她也直直看着自己,明兰虽身形未脱了婴儿肥,周身却不见了那股子孩子气,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沉静如深湖,娴静贞雅,竟如个大人般了,墨兰迟疑道:“妹妹多心了,我何尝与你置气;不过是今日说了两句罢了。”
也不知为何,墨兰自觉气势弱了不少,适才斗口角的怒气也不见了。
明兰看墨兰不肯承认,也不多说,笑道:“庄先生曾说过,世上之事最终是要落在‘利害’二字上头的。咱们同为庶女,可四姐姐上有林姨娘护着,下有三哥哥保着,比之我不知强出了多少,这‘利’字我便比不上;姐姐品貌出众,人所共见,且心有凌云志;姐姐是知道老太太喜好的,妹妹受老太太教养,只知道木人似的低头过日子,这‘害’字我与姐姐也全然没有;咱们大可以和和气气的做姐妹不是?”
墨兰听了,心里翻江倒海般的涌动,既有些得意又觉得被看穿了,且辩驳不出什么来,只掩饰着冷笑两声:“妹妹说的好一番道理,适才在太太处,你可厉害的紧!”
明兰看墨兰脸色,知道她已经被说通了,不过是心里不服气,便笑道:“人要脸树要皮,妹妹我再不济事,也得顾着老太太,今日头一遭给太太请安便落下一顿排头,又让教养我的老太太如何下的去面子?就如姐姐也要顾着林姨娘的面子是一般的道理,咱们这样庶出尤其不能叫人瞧不起了不是?”
墨兰心里咯噔一声,上上下下的打量明兰,只觉得似乎从来不认识她般,她素来自负口角伶俐,如兰若是无人相帮,那是常常被她挤兑,可今日对着明兰她几无还手之力,偏偏还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句句落在心坎上,自卑又自傲,不甘又不服,她的心里话被一语中的,听着明兰缓缓的调子,温和稚气的孩童嗓音,她竟然也不觉得气了。
明兰看着墨兰神色变幻,知道今日算是达成目的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有这个好处,只消把利害得失说明白了,对方就能很容易接受,要是换成了如兰,一旦意气用事起来,便是道理它祖宗也没用。
明兰转开头去,缓缓的放松面部神情,愉快去看那边捡石子回来的小桃和秦桑,拂过微微刺面的冷风,却只觉得凉快适意,目光转向寿安堂那两棵高高的光秃秃的桂花树,心里一片温暖柔软——反正……她也不需要墨兰真心以对,只要能和平相处就好了;她自有真心爱她关心她的人,上辈子有,这辈子也有。
老天爷总算没对她这半个烈士太离谱。
第31回 生存环境分析报告
“她真是这么说的?”林姨娘已换上一件半新的石青色绣白玉兰花地缎面小袄,头上簪了一支镶蜜蜡水滴状赤金钗,半靠在炕头上拿着一卷书,眼睛却看着炕几旁的女儿。
墨兰点点头,慢慢靠到另一头挨着歇息,神色有些不定,林姨娘目光中闪着几分赞赏,笑道:“没想到麻雀孵出只凤凰蛋,卫姨娘那般懦弱唯诺的性子,居然有这样一个闺女;到底是老太太教出来的。”
帘子一动,一个丫鬟用乌梨木雕的小茶盘端着个鎏金盏进来,墨兰接过后轻轻喝了一口,赞道:“这个尝着好,上回太太送去葳蕤轩的那些燕窝盏又小又碎,一点味儿都没有。”随即挥手叫丫鬟下去,放下盏,轻声道:“娘,你说明兰那丫头说的能当真否?”
林姨娘抚了抚鬓角,轻哼了声:“也当真,也不当真。老太太的脾气我知道,在她眼里富贵乡里出不了好人,若是将来明兰也这么着,倒是与你犯不上了,可也说不准,这几年来,瞧瞧老太太宠那小丫头的那个劲儿,人活泛了,斋也不吃了,性子也活络了,还不是怕自己熬不到六丫头出阁,便拼着命的保养身子。”
墨兰心头一动,道:“娘,今天太太送了两个人过去,莫非……”
林姨娘看着墨兰,眼里满是骄傲:“到底是我儿,机灵聪慧,一点就透!自打明兰进了寿安堂,那老太婆也不再假模假式的扮清高了;把那小丫头宠的……啧啧,今日做新衣裳,明日打新首饰,翠宝斋的钗,琉璃阁的玉,瑞和祥的绸缎,什么茯苓燕窝肥鹅大鸭子跟不要钱似的往寿安堂里送!超出份例的自己掏银子,也全然不牵涉公帐,太太便说不出什么来。”
墨兰想起暮苍斋的摆设,虽不多却件件精致古朴,看着便是有来历的,心里不免有些忿忿,林姨娘也是越说越气,轻蔑道:“……哼,当日是我看走了眼,还以为她真是个大仁大义的贞洁烈女,把一干产业全给了非己出的儿子,自己退隐后头吃斋念佛,没曾想也留了一手!还整日摆出一副我天大恩人的恶心模样来,装的一副穷酸样儿来唬人,若我有一份丰厚的嫁妆,谁人不好嫁?当初她要是不对我藏着掖着,我何至于……?!”
这次墨兰一句没接口,看了看在那头正生气的生母,只嘴角动了动,心道:你姓林,老太太姓徐,府里姓盛,她的养老体己拿出来给你做嫁妆……?
林姨娘一摔书本,直起身子,冷笑道“哼哼,不过也好……这几年,老太太在六丫头身上花费的银钱太太早就惦记上了;不过是寿安堂被老太太看的活似个铁栅栏,太太安插不进也收买不了,老太太到底有没有钱,或有多少钱,太太是全然摸不着路数,想来想去,也只有从六丫头那儿下手了……”
墨兰听了,心里没来由的痛快了下,笑道:“叫太太去探探底也好,没的全便宜了那小丫头,老太太再宠她也得顾着规矩,府里姓盛的姑娘可不止一个,当我和如兰全是死的不成,总不能金山银山都归了她一个吧!”
林姨娘摇摇头:“金山银山也不至于,当初老太爷早逝,还留了不少烂摊子要收拾,老太太把老爷记在名下后,又和三老太爷结结实实打了场官司,险些惊动有司衙门,着实折进去不少家产,后来又把产业整齐的还给老爷,老太太纵算有钱也有不到哪里去?瞧着吧,太太这般搂银子,掐尖要强爱揽权的脾气迟早又得惹翻了老太太!哈哈……”
林姨娘伏在迎枕上笑了一阵,慢慢敛住笑声,正色对墨兰道:“以后你别与六丫头对着干,今日瞧着她也不是个好惹的,你与她好好做姐妹,老爷和老太太都会喜欢的,别学如兰整日打人骂狗的惹人厌……不过,要是能挑着五丫头和她闹,那是最好。”
墨兰眼睛一亮道:“娘说的是。五丫头和太太一个样,爆竹脾气,一点就着,好糊弄!”忽然又神色黯淡了些,“偏大哥哥和她全然不像,心思深人机警,读书这般好,倒是哥哥浮躁了些,庄先生也说他学问不扎实,不好好备考,却喜欢同那些酸秀才结交。”
林姨娘从炕上捡起书卷,笑道:“别听庄先生瞎扯,他厉害,怎自己考不取功名?都说少时了了,大时未必,我看大哥儿不见得如何;那些三四十岁的还有下考场的呢,你哥哥才多大,多结交些朋友,将来官场上也好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