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快速扯了一段衣摆给她缠住肩膀。
程平强忍着疼,笑着对诸豪贵道:“无妨,只是皮肉伤。”又回头对两个跟随的录事道,“你们与邢侍卫长在这里带人维持秩序,确保诸公安全,注意粥粮的干净。”
录事们自然懂程平的意思,赶忙行礼答“是”。豪贵们有几个要送程平回去,程平却笑着摆摆手,与众人告辞而去。
杨华跟她上了一辆车,侍卫们拥簇着,往州府驶去。
看杨华紧张的样子,程平一边龇牙咧嘴,一边苦笑道:“真是丢人!对方一个简单的调虎离山,我竟然着了道。”
杨华关心的却是别的:“可有麻木或者痒感?”
程平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摇摇头。上次去夜袭,因时间紧急,没来得及熬乌头毒·药,不然估计回鹘可汗已经一命呜呼了,这次回鹘人也没给自己用毒;自己用计夜袭回鹘营帐,回鹘也用计刺杀自己。真是天道好轮回!
杨华放下些心来,看程平肩膀渗出的血,再看她苍白的脸,对上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杨华的心跳突然乱了一拍,悦安这样,何其——可怜楚楚。
程平也觉得挺丢人,特码,真疼啊,眼泪都有点不受控制地想流出来了。又想起陆允明那个强人,当时伤那么重,眉头都不皱一下,真能忍!
回到住所,杨华要去传州府里的军医。程平摆手,“小伤,家里有金疮药,婢女们就能解决。”
杨华一怔,“那我帮你包扎吧。”
程平再次摆手,径直进入内室。
杨华走到门口,隐约听得屋内婢子惊呼:“阿郎——”
“恐怕得缝两针。阿杏你针线活儿好,你来缝。先擦洗伤口,针在火上烤……”
“阿郎——阿郎——我不敢——”
程平安慰婢女:“没事,没事,就当破布来缝。”声音里带着点无奈,“阿橘你抖什么,来,我自己擦洗。”
杨华的脚停在门前片刻,终究回转,坐回正堂上去。
又过了一阵子,程平从内室出来,已经换过了衣服,看起来面色虽还苍白,但比之前好了不少。
程平走上前,单手行个四六不靠的礼,“今天全靠含英才捡回来一条命。”
杨华皱眉看她。
隔着桌案,程平在杨华对面的榻上坐下。
看杨华还盯着自己,程平挑眉笑道:“没事了,这点伤过几日就好了。也算让我长个记性。”
鬼使神差地,杨华抬起手摸向程平的脸。
程平一怔,扭头,杨华还是摸到了她的唇——和唇鼻之间。那易容药膏抹上,只是看起来像没剃干净的胡子茬,手感却无论如何做不到一样。
杨华的手似被点了穴,停在程平脸侧,手指间依稀还是刚才温软细腻的触感。
程平抿抿嘴,把他的胳膊推开,悻悻地说:“多疑!要是周通,一万辈子也猜不到。”
杨华被她激起了气性,低声怒道:“你这是作的什么死?这种事岂是能糊弄的?”
程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软语求原谅,又小声大致解释了一遍逼不得已女扮男装考科举的原因,“谁想到会走到今日?”
杨华一时不知该骂她什么好,过了片刻,理智回笼,所有的怒火都化成缓缓的一声叹息。两人本是同乡,杨华自己也饱受宗族近亲折磨之苦,对程平所言感同身受。一个孤女,那种情况下,若是自己,也会考科举搏一搏的,况且她才情这样好。只是,如今这般,当如何是好?
程平挑起眉毛:“接着做我的官啊。若这回能活着离开云州,圣人又不怪罪,或者再做一任吧,便辞官归隐去。你别说,当官真的会上瘾,我这辞官的决心下了好几回了。”又对杨华眨眨眼,“到时候去你治下,还请贵人多关照。”
杨华让她弄得彻底没了脾气,过了片刻,突然笑了,也是,悦安是谁,是凭着自己本事五年间做到刺史的人,哪能对以后没有成算?
程平感慨:“今天幸亏你在我身边。”
两人交情好,说话本来就随便,但此时听她这样你你我我,话说得这般亲近,杨华却不自在起来。
杨华清清嗓子,说起细作的事,“我们之前防备回鹘细作,把胡商聚居的里坊都隔离,又加派了人手,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
程平点点头,“城下、粮仓、兵械造办所、州府等要地,再严密出入制度,防备细作混入,另外,加大民间宣传,各坊自纠自查。”当年“朝阳群众”帮着办了多少大案要案,多少藏匿的凶穷极恶之徒都是被居委会大妈的火眼金睛发现的,逮细作还得靠人民群众的力量。
杨华点头:“此言甚是,我们也实在空不出人手再去捉细作。”
两人正说着,婢子来禀,军医来了。
常军医拿出脉枕请脉。
程平笑道:“常公,你看我这擦破点皮,诊得什么脉?你随便开点药喝一喝就是了。”
军医常行乐有些疑惑,不是缝针了吗?但刺史这么说,常军医不敢反驳。他在做军医之前是坐堂大夫,也诊治过一些贵人,知道贵人们什么习惯的都有,只好自行去斟酌配药。
“一会我们还要去各段巡城,免得大家议论纷纷,一个鸡蛋,最后传成了咸鸭蛋。”程平曾经给杨华和周通讲过《马季下蛋》的相声。杨华知道,她是怕军心和民心不稳。
看她糊弄走军医,受了伤还惦记着巡城,杨华突然有些心疼,得受过多少苦,才让她这般隐忍能干?
两日后,程平的伤口不渗血了,但还隐隐地疼,她抄着手,在城头再次遥遥地与桑格略对望一眼,新一轮猛烈的攻城战开始了。
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129章 陆相来救援
新一轮的云州保卫战格外艰难。
回鹘人利用投石机和弓箭压制城头“火力”,掩护撞木队撞击城门;又伐云州城外大木做成丈高的吕公车, 外面蒙着兽皮, 一旦推到城墙近前,则藏在里面的弓箭手和攀越手相互配合, 射杀守军,趁机抛出钩绳攀城;又有从本部带来的云梯,虽然不如中原的精巧,但游牧民族的人长于弓马, 性子悍勇,弥补了这些攻城器械的不足。
这样一波一波的攻击下来, 云州守军战损越来越多,关键是武器消耗殆尽。
程平把开源节流做到了极致:州府再次号召全城捐献铜铁,州府诸官带头把家里的铜锅铁铛都拿去了兵械造办所;州府专门组织了一队人捡拾回收回鹘人射进来的箭和石头;程平甚至还玩诡计,夜战的时候用草人穿守军的衣服摆在城头“借箭”, 但武器储备仍然以惊心的速度减少着。
云州虽未粮绝, 但已即将弹尽。
陆允明带着昭义军、鄜坊军、河东军等诸部一路北上。整个招讨军队滚雪球似的,从最初的三千人马,到现在已经八万人。陆允明一边快速行军,一边继续让人把亲笔书函送发沿途藩镇,甚或快马急驰, 亲自拜访某些都督。
幕僚谢珏劝道:“陆相, 现今我们的军队已经八万人,算上雁门军和安北军,征讨疲敝的回鹘人, 已经足够。”
陆允明的目光从舆图中巴掌心大的云州上挪开,看向谢珏。
谢珏不信陆允明没想到,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装傻。作为私人幕僚,不同于军中属官们,他要考虑陆允明的个人利益得失。
既然“主公”装傻,谢珏便一针见血:“陆相就不怕功高震主?”你先是重新布防运河沿线兵力,东南各藩区划任免皆出自你手;然后又一路北上,短短时间,以一己之力,调集近十万人马,各藩镇尽皆响应。就连河朔三镇的魏博节度使和平卢节度使都派了军队来。有的人可不会想他们或许别有居心,只会说陆相“一呼百应”。在军中有这样的号召力,皇帝能不心惊?
在权力面前,为臣者与为君者私人关系再融洽,也受不住考验。古来又有哪个狡兔死走狗烹的臣子先前不是与主上君臣相得的?
陆允明把视线重新放在舆图上,“有的时候,想太多是不行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可矣。”
谢珏一口气闷在喉咙里,“我们收敛一些,亦能打败回鹘。”
陆允明的手指放在雁门,“此地有近两万回鹘军。之前双方只是相持,都未有大动静,受降城附近亦有回鹘人马。我们要快速吃下他们,不能耽搁,不然云州怕是扛不住了。”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云州。
“便是回鹘人夺了云州,他们也守不住,百姓与他们不是一心,粮草武器都有限,我们夺回来也容易。只是——怕云州百姓要遭劫难。”
“云州不能有失。”陆允明一句话给这个话题做了结论。
招讨军到雁门关的时候,已经是十五万人马。雁门军守将杨括已经得了邓相手书,全力配合陆允明攻回鹘,保住云州。
其实早先杨括便想着要不要全力去救云州,毕竟云州若有失,雁门危压就大了,云州与雁门本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况且,杨括看云州刺史程平很是顺眼,这个小子——很不错!
倒不是因为他给自己送了多少金银财帛,而是他做事对自己口味。这个小子,脑子机灵,骨头却硬,若是别个,真扛不住回鹘这般攻打。杨括虽然是邓党,但许是因武将出身,对邓党万事求“和”的鸽派方针,并不很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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