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领着“柱国大将军”称号的堂堂女英雄要被许给一个外国人,就很是让人不满了。
元子攸当初在城门外的一句话,顿时引起不少震动,花夭的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越发让人瞩目起来。
此时此刻,任城王的王府里,来自怀朔军镇的师兄们正隔开众人,进行着一场推心置腹的商谈。
花夭想要坐稳这个“柱国大将军”,光有元子攸这个光杆皇帝的赐封没用,即便有河东与关陇势力的投效,她还需要来自于北方兵马的支持。
毕竟魏国雄兵,一半来自北方。
“对于此事,你是怎么想的?”
贺六浑手中握着一杯浊酒,一边摩挲着酒杯,一边问着花夭的想法。
无论他们两人之前为了洛阳斗得多狠,都不至于结成仇恨,他们两个代表着的是怀朔势力,是六镇的势力,也是“旧世界”的势力,无论谁拿下长安,都是“旧世界”的胜利。
但元子攸不同,元子攸回来了,代表的却是汉化改革后的“新世界”。
“我料马文才不会让陛下在那个位置上坐多久。”
花夭帮师兄温着酒,一点点透露着马文才的野心,“我虽然不能太清楚齐军是怎么被灭的,但估计和马文才脱不了关系。他这人一直隐藏在幕后,此时却突然强势回归,应当是料定大局在握、要准备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了。”
贺六浑和花夭都不怀疑马文才的手段和能力,否则贺六浑当时也不会反复嘱托任城王要交好马文才。
那份交情果然给任城王带来了其他的好处,恨只恨当时他们立足未稳顾首顾尾,错过了最好的上位时机……
贺六浑是个城府深沉之人,往日之事不可追,过去了他便不会再反复可惜,如今更重要的是抓紧可以利用的一切。
“依你之见,若马文才不准备让元子攸继位,推任城王殿下坐那个位子的可能有几分?”
贺六浑不再遮遮掩掩,单刀直入。
所有人都将花夭看做马文才的“红颜知己”,也认为她是最了解马文才的人,这问题自然问她最为合适。
花夭拿着温酒器,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开口:“为何你们都觉得马文才废了元子攸后,会再推举一个宗室上位,而不是自己登基?”
“那怎么可能!”
贺六浑哈哈大笑,“这魏国是鲜卑人打下的基业,自北到南,皆是先祖基业。他马文才想要坐那个位子,也要问问其他人答不答应!”
“哪些其他人?”
花夭好整以暇地又问。
“魏国的宗室、官员、河东河北豪族、关中豪杰……”
贺六浑笑着回答,说着说着,脸上笑容也渐渐收敛起来。
魏国的宗室已经被屠尽了,洛阳官员也是如此,在“大义”上,并没有能阻拦马文才称雄之人。
司州以南被陈庆之所夺,沿途诸州、郡见白袍军闻风丧胆,而他们又刚刚为洛阳而让出了荥阳,如今守着荥阳的应当是泰山公羊侃,他是真正的“汉人派”,只效忠血脉正统的汉人,一心想要兴复汉业。
河东的豪族暗地里扶植邢杲对抗旧有阀门,邢杲的义军作乱最凶时人数多达十几万,已经青州、冀州的元魏宗室将领和朝廷势力一扫而空,而现在邢杲明显已经投向了马文才。
河北诸豪族本就是汉人,他们在汉化后失去了以前为皇帝作战而得到的显赫地位,不得不据地结为坞壁以宗主自保,为抵抗尔朱荣几次征兵、征粮而与其结下了血海深仇,现在马文才费尽周折抓完了尔朱荣的家眷族人,总不能是抓回来安抚的吧?
河南的萧宝夤势力被马文才连根拔起,关中有马文才的人亲自坐镇潼关,自古得潼关者得关中,即便是关陇那些豪杰为了能进入中原,也不得不倒向马文才的势力。
细细一算,除了自己这方代表幽、并以北势力的六镇兵马以外,中原地区其实已经大半落入马文才的掌控。
更可怕的是,如果花夭真的以柱国大将军的身份与马文才成亲,那马文才可以顺理成章的将六镇兵马交予花夭执掌,连六镇势力也尽归他手。
贺六浑不知道旁人,但对自己这支人马的底细还是明白的。
除了葛荣,他们北镇的大部分将领都没有称王称霸的野心,只不过因为南迁洛阳後,六镇鲜卑和鲜卑化的贵族与将士的待遇及升迁不如洛阳鲜卑贵族,再加上权贵奢侈,守宰暴敛,赋役、兵役繁重,才不得不反。
军人不善政治,所以他们渴望的是遇到“英主”,能够恢复荣光和稳定,能够恢复往日“国之肺腑”的地位。
现在魏国上下官位空虚,以前诸州郡县府皆是宗室将领镇守,现在都没有了镇将,若马文才以官职对他们进行分化、安抚、拉拢,即便是他在其中处处干涉挑拨,也不可能奏效太久。
贺六浑想明白了,顿时弄懂了为什么花夭会这么容易就来赴约。
“你是替马文才来当说客的?”
他下意识的觉得不可思议。
“马文才想当魏主?”
花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师兄,当初我来荥阳想要说服诸位大首领帮我拿下洛阳、拥立任城王为王时,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呢?”
她答非所问。
“因为他们不想损耗自己的人马。”
贺六浑皱着眉,不甘地回答。
“是,因为征战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他们已经不想再打仗了,只想着能有和家小妻儿团聚的那一日。”
花夭又叹,“师兄,现在的六镇子弟,已经不是原来的六镇子弟了。”
“我知道你素来的抱负。你家先祖原本是洛阳的汉人高官,生来便是贵族,却因罪沦落怀朔成为军户。汉人觉得你是鲜卑旧种,鲜卑人又觉得你是汉人,唯有在六镇,你才能找到你自己的归属……”
贺六浑默然不语。
“六镇及禁军的将卒,过去历来征召于强宗子弟、高门良家,无论你是汉是鲜卑,原本凭借门第,都该是贵族。然而洛阳的规矩剥夺了你重振门庭的可能,所以不打破这个‘规矩’,你便一日不能改回‘高’姓,恢复家门荣耀。”
花夭看着那小小的温酒器,看它温了又凉,凉了又温,黯然道:“可在我看来,我们六镇的灾难,不在于‘新制’,偏偏就来自于‘旧制’啊!”
贺六浑猛然抬头,诧异无比。
“我还小的时候,就很好奇为何其他人家能种地、能做买卖,我阿爷和其他族人却只能养马、打猎,不能和其他人一样生活的那么轻松。阿爷说我们出身‘军户’,便只能打仗、打猎,不能从事生产,我家世袭官职还好,隔壁同样出身军户的人家,甚至还有饿死人的时候。”
花夭眉间渐渐聚起怒意,“为何我等是军户,便不能读书、识字、做官?为何我等是军户,就不能做买卖、种地、蓄养家畜?”
“既然我等是为国征战,那国家没有战争时,我等又该何去何从?”
“你……”
贺六浑一张口,只觉得嗓子嘶哑的厉害。
“师兄,你们想还复旧制,想要重现鲜卑旧时的荣耀,但那原本就已经过时了。没有什么制度会永远养着一群闲人……”
花夭陈述着这令人痛苦的事实。
“六镇的荣光,在失去对手的那一刻,就已经熄灭了!”
“组建黑山军的时候,我才真正感受到‘自由’的快乐。在黑山军时,军中有羯人、有汉人、有鲜卑人,也有高车人,但没有人以‘什么人’自称,只要进了黑山军,就都是兄弟。我们可以做买卖,也可以打仗,没活儿干时种种田、看看书,也不会有人以‘旧制’苛责鞭笞我们。”
她的脸上写满了认真。
“军户的制度本就是错误的!没有什么制度该规定了人们生来该做什么!战时当兵是我们的义务和荣耀,闲时耕种生活也是我们的权利。地域、门第、血统、甚至性别,都不该是决定‘我们是什么’的束缚。”
“这天下不‘自由’已经太久了!自魏晋以来,用出身和门第来决定‘你是谁’的错误已经延续了太久!”
“你问我为什么替马文才当说客?因为他从来没有只想着争地盘、当首领、得富贵,他想要的,是让这个‘天下’,重新获得‘自由’。”
花夭由衷的感激马文才给了她一条新的路,给了她一段新的人生。
是不以‘姓氏’论高下的自由。
是不以‘胡汉’论出身的自由。
是不以‘品级’定尊卑的自由。
“能倚靠才能和志向,而不是出身,成就自己人生的自由。”
是马文才教会了她——“所有的路,都该是因为自己想走而出来的,而不是依循着别人规定好的道路走出来的。”
“这样的世界,不可能存在。”
贺六浑压抑着因为人生观被冲击而怦怦乱跳的心,嘲笑着花夭想法的幼稚,“不会有人同意的,那些高门大户不会同意,那些达官贵人不会同意,即使是我北镇子弟,也不会同意!”
“世事有盛就有衰,有起就有落,今日荣光之门第,他日未必不会落魄如犬豚。为何不同意?是惧怕宰相的儿子沦为贱民,是惧怕贱民的儿子成就了宰相?若当权者都不怕这一点,高门大户怕什么?达官贵人怕什么,北镇子弟又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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