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半夏所言,马文才寻常吃饭的排场比他们家还大,所以两个四五层的食匣被提在粗使下人的手里,而风雨雷电手中还拿着两卷什么布料一样的东西……
“郎君,该用饭了。”
等等?
吃饭?
现在已经中午了?
咕咕咕咕咕。
祝英台的肚子又响了几声。
马文才也没想到祝英台的肚子能够响如擂鼓。
他家注重规矩,他从小到大也没饿过肚子,无论是吃饭还是进点心都是定时,还真没见过人腹鸣的声音。
“你饿了?”马文才皱起眉头,看了看门口:“这个时辰,你那小厮半夏怎么还没来送饭?”
祝英台捂着肚子,苦着脸摇了摇头:“不管她的事,是我让她今日中午不要送饭来。”
没理由他们从早到晚不吃不饿,她饿一顿就饿的要死……
她得试试“入乡随俗”。
“荒谬!你既平日里习惯了一日三餐,中午又怎会不饿?”马文才像是看疯子一般看向祝英台,又看了看屋子里大半只是取出竹筒喝水的学子,不可置信地问:“你不会想学他们吧?”
他的态度犹如看见一个好生生的人跳进了泥沼里,这样的态度让原本理直气壮的祝英台反倒不好意思开口承认了。
“你脑袋是不是进水了?就算你像他们一样中午不吃饭,他们也不会觉得你和他们是一路人!士族就是士族,你这样放低身段去迎合他们是什么毛病?”马文才压低着声音用手指戳着她的脑袋。
“你是想把我气死吗?”
“我没啊,我只是想试试看一顿不吃会有多饿……”
……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要委屈自己的身体。
“你,你简直……”
马文才气的说不出话来,站起身看也不看她一眼,一甩大袖就出了屋子。
和祝英台直接在屋子里用饭不同,马文才是独自在西馆中一处廊下用餐的。风雨雷电为他铺好了预先准备的毡子,又从食盒里一一取出食案,马文才这才就席入坐。
他入了席后,因为左右都无人共餐,风雨雷电四人展开手中的幔帐,分列左右将它们伸手撑开,形成两道屏障,隔开了其他人窥探的目光。
廊下食是很多士人喜欢的一种聚餐方式,大多用于处理公务或同辈之间议论事务之时。在有屋檐又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铺上毛毡,各自分席又不疏远,在用餐之际可以聊聊风土人情,奇闻逸事,也可以有助于增长见闻、促进感情。
大家肚子里有东西,心情比较好,很多往日小的龃龉或平日里难以启齿的事情在一顿饭里就解决了。
“食”的文化也是士族子弟的礼仪教养之一,聊天内容丰富、气氛轻松不代表礼仪就不严格,一旦出了一点点错误就可能贻笑大方。
甲科所在的东馆里士族不少,即便是最低等的士族,也都会按照自己的阶级圈子去寻找“廊下共食”的同伴。
马文才在东馆里人缘极佳,每每用餐之时,身边总是欢声笑语,众人边谈谈自家的趣事边吃吃喝喝,哪里有用过步幔之时?
他板着脸,按照用餐的规矩按顺序一一取用面前的菜肴,即便菜肴还是那般精致,味道也没有变化,可马文才却如同嚼蜡一般,吃的难受至极。
祝英台说的没错,这些人简直把他们当怪物!
感觉到又有人看他,马文才抬起头冷眼望过去,等别人收回眼神这才专心用饭,仪态依旧闲雅,但服侍他已久的风雨雷电却能看得出,这位主子的情绪……
已经开始烦躁起来了。
屋子里,再一次被马文才“拂袖而去”的祝英台,有些沮丧地趴倒在书案上,将那些或幸灾乐祸,或同情鄙视的目光抛之脑后,低低地哀嚎了一声。
咕咕咕咕。
“嗷!”
祝英台低嚎。
妈的好饿!
古人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做了一早上数学题,不饿的都是神人啊!
神人!
就在她腹中如烧时,面前却被递上了一块饼。
黄橙橙又带着莹润光泽的饼子不知道是用什么杂粮做的,上面洒了一层胡麻(芝麻),虽是蒸熟而不是烤熟的,但胡麻被炒过,闻起来就香喷喷的。
吃的!
祝英台一下子就抬起了头来。
“看你腹中似乎饥饿,不如先用这个垫垫。”梁山伯的声音低低地环绕在祝英台的耳边,奇迹地安抚了她因腹鸣不止而产生的烦躁。
“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用傅兄院里剩下的五谷米面蒸的,虽然简陋,但傅兄也用了,应当不算难吃。”
“你做的?”
祝英台直接用接过饼啃一口的举动表明了自己的不介意。
南方不怎么吃面食,但北方人的习俗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被传过来,所以如今胡饼很是常见,基于胡饼而做的改良也有不少。
梁山伯递来的饼子应该是多种杂粮所制,和胡饼一样有嚼劲,却不似烤出来的胡饼那样干的能噎死人,软糯而不粘牙,有嚼劲而不干硬,吃的祝英台眼泪都快下来了。
“好吃!你居然还会做饭?”
祝英台用敬佩地眼神看向梁山伯。
她居然真吃了?
而且看样子还觉得好吃?
她和傅歧不同,傅歧是没钱了没办法,只能嫌恶地啃着这些东西,间或蹭一蹭马文才的饭菜,可祝英台明明是锦衣玉食长大,却觉得栗米饼好吃?
这祝英台带给他的惊奇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是祝兄饿了罢。”梁山伯的笑容渐渐开朗,“家母体弱,虽说君子远庖厨,但有时候,体面并不如亲人重要。”
这时代注重饮食之道,可即便是高门仕女,也许能说出一块肉的一百种做法,自己也许是连菜刀都没有拿过的。
有些家族怕丧乱之后子孙后代不能继承传统,写出《食经》传家,可这些人能吃出一块肉在羊身上的哪个部位,什么规格的饮宴要用什么样的羊肉,却不见得就会烹羊。
便是寒门人家,男人会做饭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尤其是读书的士子。要不是为了让祝英台打消顾虑,他也不会随便跟别人说是自己做了这饼。
傅歧那样性格的人,也不会到处去传扬。
“你说的没错,有什么会比家人更重要呢?不过是做饭罢了。”
祝英台极为赞同他的说法。
她想到傅歧曾说过他年幼丧父,脑子里顿时出现了一副凄惨的画面:
年幼的梁山伯在火塘里使劲吹火,想要点燃炉灶烧水做饭,生病的母亲躺在屋内又饥又饿,只能眼睁睁看着不会烧饭的儿子在炉灶间忙乱……
哎,不能细想,再想眼泪要下来了。
祝英台微微甩了甩脑袋,把自己过度的脑补甩出去,三两口一块米饼就下了肚,火烧般的感觉总算好了不少。
她从书袋的侧边取出水囊,小小饮了一口,腹中有粮,心里不慌,仰起脸对梁山伯笑得灿烂。
“真是多谢谢你啦!”
这一笑,竟刺的梁山伯有些炫目。
在梁山伯看来,祝英台的长相并不出众,和马文才、褚向这样的美男子比起来,他的英俊不够“爽快”,有些阴柔而沉郁的感觉。
尤其在祝英台不笑的时候,淡淡的眉毛、紧抿的唇线和过于高挺的鼻梁都让他有种疏淡的气质。
简单点来说,就是“你们都离我远点”。
这才是他让人观望却无人敢上前客套的原因。
可当他真的笑了起来,却有着冰雪消融、阳光乍现的惊艳,更别说这笑容里,还带着一种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的天真。
无论是寒门还是士族,很多人眼里有的,只是麻木。
他昔日刚入会稽学馆时也是从丙科读起苦练书法,这西馆之中还有几个故交居然还没有离馆,昨夜以探友名义去拜访,问起这祝英台来,都说虽然他看起来身形并不高大,也不是盛气凌人的类型,但一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
毕竟相由心生,这么疏淡的相貌,看起来就不是什么不守规矩的人。
可和他相处起来,又明显的能在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巨大的反差,很多时候,梁山伯甚至忘了他是个士族。
不是说他的举止粗鄙不似士人,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受到过严格的礼仪教养,这些教养已经刻入了骨子里,成为了下意识的身体反应,和他们这些后天刻意学之的不同。
但他的举止符合礼仪中又带着一种率性,比如可以不顾形象的席地而坐,比如吃完饭后不漱口净面也不觉得不适……
种种率性,又和他冷淡的外貌不相称,梁山伯自诩从小到大见过无数人,却完全不明白祝家是怎么养出这么一个矛盾的人来的。
更重要的是,他对寒门还存有善意和好奇,并且没有什么门第之见。
也许,祝英台能成为会稽学馆的破局之人?
毕竟马文才明显想要交好与他,而马文才在士族学子中的人缘和交际手段,连他都佩服不已。
想到这里,梁山伯一抖衣襟,在祝英台身边坐了下来。
“祝兄似乎一直很烦恼,不知该如何跟西馆的学子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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