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我只知道是京中来的贵人,再具体的也不好细说。不过这贵人并不是高门权贵,也是寒门出身,否则我也不会想去碰碰运气。”
贺革当然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如果是对你们有帮助的人,或者是能让你们轻易见到的人,我一定会带你们去的。你们是我的入室弟子,但凡能提高你们阅历的事情,我都会设法让你们积累……”
他的表情渐渐无奈起来:“但我现在去做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说实话,我是要去求人的。马文才,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思虑又缜密,但这种时候心思缜密并没有什么用,你从小学到的东西也大半在这个时候派不上什么用场,反倒要去低声下气。”
贺革乐呵呵地自嘲:“再怎么说我也是先生,也还想在学生们面前有些脸面,这种事情,你们就别跟来了。”
马文才等人听到贺革的话却无法像他那么豁达,马文才的脸更是烧了起来。
听到贺革说到“贵人”,他们这种从小就在争名夺利氛围里长大的士族,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别的,而是这贵人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能靠什么途径去攀上这个贵人,却忘了自己现在并不具备让人重视的能力。
不但他们没有,连身为会稽学馆馆主兼任国子博士的贺革也没有这种自信,更别说他是去求人的,更没有奢求其他的条件。
他们汲汲于名利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往往在自己意识到不合时宜之前,就已经自然而然的这么去想,这么去做了。
“好了,这天色不怎么好,我得趁着没下雨赶快出发。”贺革的话解了马文才的不自在,“馆里这段时间要有什么事情,能帮着的就帮一下。文才、山伯,你们在学生中都很有威望,我对你们期待很高,别让我失望。”
“是,先生。”
“文明先生请放心。”
梁山伯和马文才连忙躬身受命。
于是一群人便在山脚目送着他们的恩师骑着矮小的果下马,领着两三个背着箱笼的家人,晃晃悠悠地向着远方而去。
“天子下诏欲再兴五馆,可馆中却还是入不敷出吗?”
褚向并不通经济,但也听出馆中应该有些窘迫,此时如画般的眉峰渐渐蹙起。“先生去太守府求助,可太守府哪里是那么好进的!”
“天子对五馆这么多年不管不问,突然下诏擢选人才,许多人还抱着观望的态度,何况‘天子门生’和‘除吏’的资格并不能给五馆带来什么好处,朝中也没有因此对馆中增加补贴,人越多,学馆负担越重啊。”
梁山伯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钱财的重要性明白的更加透彻。
“高门子弟进入馆中已经让寒门子弟和士族子弟起了攀比之心,往日馆中提供的东西虽微薄,可对许多衣食无着之人来说却是雪中送炭。现在出入皆有贵人,两厢一比,倒越发衬出人心不足之处。如果馆中供给再一断,说不得要出事。”
“可是我们的衣食用度并没有用馆中的,皆是自家带来啊,他们有什么好‘人心不足’的?我们又没有用他们的东西。”
褚向眨了眨眼。
“能出什么事?”
“大概是我把人想的太坏了。”
梁山伯叹气,脸上有些疲惫:“但祝英台身上出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想多。”
“要下雨了,我们先回馆里吧。”
马文才看了看天色,面色有些沉重。
贺革门下诸位弟子,除了徐之敬和马文才有些矛盾,褚向和梁山伯平时皆以马文才为首,他不愿再提这个话题,褚向和梁山伯也就不再多言,三人一路无言的上了山。
气氛原本就沉闷,山雨欲来的低气压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恨不得捅破天将这雨水直接漏下来才好,偏偏老天爷似乎觉得他们还不够烦躁的,他们还没走进山门,山门边早已经有等着的学子急急忙忙地冲了出来相迎。
“马公子!马公子!”
冲出来的学子一身儒衫洗的已经破败,打着补丁,明显是寒生。
马文才定神一看,是一直在照顾刘有助的丙生张大眼,心中咯噔一下。
张大眼是红着眼眶冲出来的,一见到马文才就如同找到了依靠的雏鸟,抽泣着说:“马公子,刘有助从五更天开始一直抽搐,徐公子说他活不了了,叫我来寻您,我去了甲舍,祝公子说你送馆主出门了,我就只能在这里等……”
“怎么会突然开始抽搐?前段日子不是一直说伤口长得不错吗?”
马文才在刘有助身上下了太多的功夫,而且七日风最危险的就是第七天之后,刘有助在徐之敬的照顾下不但活过了七天,现在伤口还在渐渐长好,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从阎王的手中逃脱了。
就连徐之敬那样讨厌庶人的公子哥,在经过这么多天的救治后都对刘有助产生了某种期待,前些日子马文才还听见他哼着小调儿跟丹参开玩笑,说那位“神医”得到消息大概要气死。
这才几天,病情就反复了?!
“徐公子说风痹潜伏之日不定,大部分人熬不过第七天上,故名‘七日风’,但也有极少人是熬过了七天却熬不过第二个七天的,刘有助应当就属于第二种。”
张大眼一边说一边小跑,因为马文才行走速度极快,他没马文才个子高,已经渐渐跟不上他的速度。
梁山伯也对刘有助抱有很大的期待,他见证了刘有助数次死里逃生,早已经无法把他当做无关之人,此时也跟着一起小跑,褚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见两位同门都惊慌地向贺革院中走去,也被这气氛感染,急急忙忙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路小跑。
一行人就这么“冲”入了贺革的客院,就算在院子外面都能听到刘有助痛苦的哼叫声,更别说进了屋子。
丹参和黄芪几人早已经按住一直在抽搐的刘有助不放,他的嘴里咬着一截木头,是徐之敬担心他抽搐中咬断自己的舌头被塞进去的,可这并不能让人心安,榻上刘有助痛苦的哼叫和牙齿断断续续碰触木头的笃笃笃声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头之上,越发惊心动魄。
帮着丹参几人按着刘有助的祝英台已经满身大汗,她负责压住他的腿,以防他抽搐之中掉下榻去伤的更重,看到马文才和梁山伯他们来了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大喊了起来:
“马文才,梁山伯,快来帮我,我要按不住了!”
马文才和梁山伯一丝耽搁都没有,上去一左一右按住刘有助的双腿,让祝英台能够换个手,她早已经来了,精神一直紧绷着,此时放开手后气力一卸,顿时累的滑到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
“你没事吧?”
一个和煦的声音响起,而后对她伸出了手。
祝英台闻声抬起头,被褚向玉人一般的姿容所震惊,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半天合不拢嘴。
她一直以为世说新语里那些夸人的肉麻话是当时对人过度的恭维,她接触到的美貌男同学只不过体态柔弱了点,还没几个能到“伪娘”这个地步的,没想到真有符合这个时代审美观的男人存在。
搁在以前,这种长着绝世好受容貌的少年一定让她狼血沸腾,可现在刘有助这个样子,她一点YY的心思都没有,只是震惊了一下,就借着褚向手臂的力道站起了身子,道了句“谢谢”。
褚向已经习惯了别人见到他的容貌后惊讶的样子,见这少年明显对他的容貌惊艳无比,可眼神却很清澈,也和大部分人不一样没有借着肢体接触对他趁机揩油,心里也生出了好感。
“累了就去休息会,这里有马文才和梁山伯呢。”
褚向看着面前满身像是湿透,却硬要站在刘有助床边不走的少年,表情有些担心。
“没,没事,我这样子大多是被吓的,缓过来就好。”
祝英台红着眼眶手足无措地看着刘有助又开始了剧烈的抽搐,连黑眼珠都翻到没有了,连话都开始说不清楚。
徐之敬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本事,刘有助身上扎满了银针,十根手指和足心都放了血,可依旧没办法减缓刘有助的痛苦。
抽搐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可怕,马文才极力按着刘有助,到后来连身材柔弱的褚向都已经上来帮忙。
他们要一边按住刘有助以方便徐之敬救助,一边还要防止刘有助抽搐之下伤到了他们,到后来马文才口中都开始发出了低吼。
渐渐的,刘有助的喉咙里开始发出可怕的喘息,像是残破的风箱拼命的在鼓动着注定送不进炉内的空气,听到这样的声音,徐之敬脸色顿时傻白,几乎是立刻伸手拿掉了刘有助口中的木棍。
但显然所有的救助都已经无济于事,随着残破的呼吸声,刘有助的抽搐也渐渐停止了,可这并不能让他们高兴……
抽搐停止的同时,刘有助的呼吸也停止了。
梁山伯第一个发现了不对,因为他掌下的肌肉突然从一直紧绷的状态变得松弛,而后是马文才,他发现已经不需要花力气去压住他,因为他突然不动了。
意识到是为什么,马文才按着刘有助腿的手猛然一缩,往后退了几步,就像是他突然发现那张榻是什么能吞噬生命的怪物,连靠近一分都觉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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