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显然意有所指。
听到这里,她才愣了一愣,意识到似乎真的要别离了,只将身上披着的大氅除了下来,规规矩矩地递还给了他,然而到底是出于私心,暗自留下了那条手帕,只当做自己忘了一般。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只是莫名想要留下一些关于他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些小物也好,才能证明这样一个出众的人曾经真的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头过。
看着大氅上头沾染的斑斑水迹,她不免有些不自在,只能低了声调道了歉,“原本应该拿回去洗干净再还给公子你的,只是我这里若是出现了男人的衣服,定然风声会传到爹爹耳朵里头,难免会给公子和我们都造成困扰,还请见谅。”
他脸上的那抹和煦的笑容自始至终未曾退去过,整个人却似乎清冷到了骨子里头,让人又是好奇又是着迷,“无妨。”
眼见得长姐拉着她就要离开,她却突然间目光一定,咬了咬唇,最终还是突然挣脱开了长姐的手臂,回转过身来看着还在目送她们离开的李良,大着胆子问道,“喂,我这样捣乱,你就不会生气的吗?”
她是绝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这样绝对谦恭温和的人的,因而连长姐这样在外人眼中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十全十美的人,也还是会出现无法消解情绪的时候。故她总不惧怕以一切恶意去揣测他人,然而对于这个男人,她却无论如何都捉摸不透。总觉得,自己用力挥出的一拳一脚,最终总能被他以春风化雨般的招式一一化解,让她明明身怀戾气,却无论如何都发泄不出来。
他似乎因而她这个颇有些无礼而直白的问话而引得稍稍一怔,随即很快就笑了出来。落入她的眼中,只觉得那排白晃晃的牙齿很是耀眼,“从前在下家中有一个小妹,后来因为家中发生变故,一不小心她便与我们走散了,至今生死未卜。若她还活在人世间,想来也与你们的年纪差不多大了。在下深夜读书之时,总是分神在想,若是在下的小妹如今还在世,我这回一定要考取个好功名,好让小妹能够嫁个好人家,如同你们一般快乐幸福地过上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若是她不想嫁也不要紧,在下自然能够养得起她。只可惜……如今这些话都已然不知道对谁说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随意的一句问话,却意外地勾出了这样伤心的往事,心中不免有些惴惴的,很是愧疚,想要张口道歉,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怔怔地看着他。
在说这样难过的往事时,他却依然是这般平和的语气和神态,也不知道究竟是经受过多久的沉淀,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对比起一点情绪就要闹得满城风雨的自己,她突然觉得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好似又拉开了一些。
那头的李良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声色一如清泉流过松间石上,没由来的叫人感觉一阵舒服,“此番搬到苏府来,见着你们,只觉得好像见到了在下那失联已久的小妹一般,总能萌生出些许亲切感。试想若是自己的小妹跟在下撒撒娇,在下又如何会生气呢?若她还在世,在下也只希望,她能这样光明正大地与我耍耍小性子小脾气,也总好过这个世上只留得在下一人飘摇,就算挣取了功名,想要补偿也已然来不及了。”
“对不起……”她方才扬起上的眼眉一点点地在他无波无澜的一番话后落了下来,看起来很是紧张和愧疚,当机立断地便已经认了错,“是我不小心触到了你的伤心事,我跟你赔罪。”
------------
第四百七十九章 苏二小姐的回忆(十一)
他却又很快地朝着她微微弯了弯唇,“怎么会责怪小姐呢?这件事情在在下的心中已经压抑了许久,如今借由这么一问,恰好便说出来了,心中只觉得好多了,说起来,在下还应该感谢二位小姐才是。”
“感谢我们?”她忍不住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几乎快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了,然而却还是继续好奇地追问道。
“是,”他点了点头,“你们出现,总算让在下觉得妹妹好像重新出现在了人间一样。方才的那段时间,是在下自从来临京城以后感觉最开心的时间,就好似幼年时跟家人齐齐整整地相处一般,让在下心中总算有些几许慰藉,知晓自己或许并不算那样孑然一身。”
见得他说到最后,方才还掩饰得完好的语气中终于流露出了几分落寞,她只觉得心口处仿佛也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地揪了一下,想也没想便已然脱口而出,“那……我以后还可以来找你吗?”
话音刚落,她就觉察身边的长姐挽着她胳膊的手轻不可闻地颤动了一下,不知道隐含着什么样的情绪。
她无暇去理睬,甚至连眼风都未曾掠过,只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认真而大胆地看着他,分明口中是询问得语气,然而表现出来的气势却是他不答应就不依一般,别有一番小女儿的娇俏情态。
“当然可以。”他笑着应了一句,又将目光移至身边她面色有些不对劲的长姐身上,同样道了一句,“大小姐的画技已然臻于化境,日后在下若是在其中有所难点,说不定还要找大小姐讨教一番才是。”
分明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引得方才身边久久沉默未曾言语的长姐面上出现了一丝羞怯的笑意。然而长姐毕竟不是她,并不会将心中的喜悦表现得那样明显,最后也只是朝着他颔了颔首,“李公子谬赞了。”
他再次抬头望了望天空,“天色不早了,二位小姐如今心中疑惑解决了,便快些回去吧,免得令尊说不定要着急了。”
她们这才意识到在外头蹉跎了这么一会儿,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远处的灯笼也一个个地被人点上了,连缀成一片,几乎快要将这苏府内照得亮如白昼,显然她们的行踪也即将要被发现,不觉只齐刷刷地对这么面前的李良微微躬身,便结伴而行了。
一直到快要走回厢房时,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轻轻地一拉,转眼而去,却正是长姐,不免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她面上隐隐的染着几许不正常的绯红,墨黑的眼中亮亮的,一扫往日里木头美人的模样,真真实实地开始大放异彩起来,一边只轻声地问她,“你觉得……李公子怎么样?”
猛然听到这句询问,她心中一时间有些意外,却又感觉没有那么意外。
长姐一向冷静自持,虽然平常并不常开口说话,却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与她之间的姐妹关系也不能算作太过亲密,这般跟她堂堂正正地讨论一个男子,长这么大以来还是头一遭,可见这一回她是动了真。
她即使从来未曾尝试过情爱的滋味究竟是如何,但是见着长姐这副模样,便也马上就反应了过来——长姐如今的做派,可不就是人们形容中那陷入爱河时候的模样?
一时间,她竟也不知道回复什么话好,下意识地想要针锋相对,然而却又马上推她及己,不觉也有几分悲凉之意。
她们就算对于别的男子再动心,也全然是无济于事的,因而她们的人生轨迹早已经是被人决定好了的,谁也难以更改。这些道理,长姐理应比她更要清楚一些,然而这一次,长姐却是失常了。
与此同时,她也不禁在心中想着:到底爱情是个多么神奇的东西,竟能让人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改变维持了十几年以来的形象,就此连性格和处事方式都与从前天差地别起来。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沉默,长姐似乎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自顾自地又追问了一句,“他很好对不对?”
这一回,她也只能无奈地跟随着点了点头,且当做是承认了她口中的话语。
的确,李公子是至今为止出现在她们姐妹二人循规蹈矩的生命中最为奇妙的意外,她们像是寻找到了一件稀奇的东西一般,拼命地想从他的身上窥得隔绝已久的大千世界,明明知道无从逃脱那堵围墙,却还是对那堵围墙外进来的人抱有着最为热烈的情感。
这就是诗文里头所说的爱情吗?她不知道,也不知道长姐对于此又是如何定义的,只知道,长姐自那一天以后,便彻底开始变了。
最开始是突然从清汤寡水一般的风格开始逐渐变得喜欢打扮起来,从前关于诗书的开销有一大部分都变成了胭脂水粉、桂花头油。她也是这时候才发现长姐原来也可以那般明艳照人,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着优雅和风情。此前所呈现出的那副清雅寡淡的外皮似乎如同一个蚕蛹一般,一点点地裂开,一点点地让人窥得其中所蕴含的艳色来。她在努力蜕去这层皮以后,彻底开始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
父亲对于长姐这般堪称速度和效果皆惊人的蜕变自然很是满意。他原先虽然最为傲然的便是养了一对同样如花似玉的女儿,但却对天资聪颖却如木头一般让人无从生起男女之情的大女儿还是有些头痛,然而这一回,她却在入宫前夕,自主地变成了这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样子,自然让他感觉满心欢喜,连带着此前对于二女儿的宠爱也分将了一些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