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的席面是分开的。周家重礼,于细微处比京城其他人家就更显分明。
竹林之中,周家的男丁在招呼。竹林向右转的玲珑水榭还特意放了两架大插屏,那一头,则是周家的夫人们招呼各府的女眷。南阳王府小王爷赵煜与镇北将军府嫡长公子沐长风两人此时正一左一右夹着周博雅,替今夜小登科的好友挡酒。
周博雅虽说性情疏淡,却有着不错的好人缘。
贵公子们举杯嬉笑着轮流敬他,这一圈子轮下来便是好一大帮子人。大喜之日又不能拒绝,于是便是有沐长风赵煜两大酒坛子从旁相助,周博雅也着实被灌了不少酒下肚。等回头再回内院,他身上全是酒气。
回内院之时,天色已然黑了。
好难得这帮人愿意放他走,喜宴也快接近尾声。周博雅立在院子前仰头看红彤彤的西风园,神情有些恍惚。这个院子,其实并非周家特意为嫡长孙媳妇准备的院子。嫡长孙媳妇的正院是南面的那栋落霞院,谢思思曾住过的院子。
不过因着谢思思人虽走,东西还未曾搬动,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他的院子改了喜房。
院里已经掌了灯,天儿犹如泼了墨,黑得越发浓厚。摇曳的烛光将白纱门窗映得有些红,屋里人影晃动,看不分明。主屋廊下,两粉衣襦裙的丫鬟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前。两人身后,两排手捧新婚器具的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候着,四处静悄悄的。
他才将将上前走两步,两粉衣丫鬟就跟头顶长了眼睛似的发现来人,立即挂了笑迎下来。
两人见他脚下蹒跚,上来就要扶他。
周博雅淡漠的眼睛跳动着廊下的烛火,一窜一窜的,显得不像白日那般冷清。他眼儿淡淡一扫,示意她们不用扶。清欢清婉搀扶的手一顿,遂又放下。
“公子怎地这时候回来,前院散席了?”
清欢两手自然地交叠放在小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清欢清婉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大丫鬟,从他七八岁起便伺候在身边。知道他的规矩,并不太敢随意触碰他。清丽的笑脸笑语盈盈,“喝了不少酒吧?瞧这一身的味儿,肚子可是难受的紧?奴婢备了醒酒汤。”
“不必。”
才出竹林时是有些微醺,但方才叫晚间的凉风一吹,他已经醒了。
周博雅一人走在中间,身影被烛光拉得老长,投到地上更显身姿颀长优雅。他低低地垂着眼睑,说句不中听的,烛光迎面照下来,一个大男人堪称冰肌玉骨。
“后厨备着热汤,”清婉贴在周博雅另一侧走,一双水杏眼胶着在自家公子的身上。与清欢同等的身量,以及一致的衣裳发饰,在这麻麻黑的天儿里叫人瞧着分不清谁是谁,“公子可是要先沐浴?”
周博雅捏了捏鼻骨,头有些疼。他这两丫鬟素来都这般体贴,这么多年,他还是觉得太腻歪了些。不过想着方才酒席上沐长风那厮喝多了,不小心将金樽打翻,一杯酒一滴不剩洒在他袖子上。仔细嗅,味儿确实有些重,便点了头。
清婉双眼儿一亮,斜了清欢一眼,俏生生福了个礼转身去备水。
清欢没理会她,只扭脸继续道:“今日主子大喜,怕是酒席上没用多少吃食,光顾着饮酒。这般最容易伤身子,王妈妈在灶上温了鸡汤,奴婢这就叫王妈妈下碗鸡汤面来。公子夜里不爱进食,可这鸡汤面易克化,不碍事的。公子多少用些?”
酒水灌了一肚子,他腹中确实一阵一阵火烧,他哪儿还吃得下?
正要摆手拒绝,见纱窗上一个黑影又晃动了,屋里还坐着一个小姑娘呢。念着屋里人,他突然问了一句:“今日少奶奶可曾用了吃食?”
清婉温柔的声音卡了下,似乎没想到自家公子会突然这么问。
不着痕迹抬眼瞥了眼周博雅的脸色,见看不出喜怒,她牵起嘴角道:“喜娘今儿临走前交代过奴婢。说是新嫁娘嫁进夫家这日,是水米不能乱沾口的。奴婢们其实也不懂,听说是规矩,怕不吉利,万万不敢打破……”
那不是一整日都未曾进食?
这怎么行!想起郭满那副风大点儿都能被当风筝放着玩儿的身板,周博雅皱了眉:“去备些易克化的吃食来。”
清婉面上笑一窒,顿了顿,屈膝应是。
人一走,周博雅也到了门前。
郭满顶着十几斤的凤冠仰着脖子靠在双叶身上睡,要不是双喜扶着,都能睡他个四仰八叉。只见两丫鬟听到门口动静,立即刷一下站起身。可怜郭满冷不丁失去依靠,差点没一脑门磕床柱上磕死自己。
她慌里慌张坐直,凤冠将将扶正,那头周博雅推了门进来。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惊心。双喜双叶一人捧着喜秤的托盘一人捧着合卺酒的托盘,一左一右地站在床柱边,低头完全不敢看他。
周博雅款款地走过来,高大的身形落下的影子一下子便牢牢将榻上娇小人影罩了起来。虽然带着酒气,却意外的不会惹人厌。他先是看了一眼双喜再看了一眼双叶,不疾不徐地伸手取了喜秤,然后对准了盖头。
轻轻一挑,露出底下一张脸来,周博雅见了心里猛地就是一咯噔。
没他一只手大的小脸儿,瘦巴巴的,脸颊没肉。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显得十分醒目,大得离奇。好在肤色白皙,灯光下,仿佛一只白皮的猴儿。
他第一个反应是,丑,第二反应是,矮小,第三个发应是,前后一样平。
第9章
绣马踏飞燕绣面的屏风后,一双身着大红喜服的人影儿在隐隐绰绰的晃动。
桌案边床榻旁立在古朴雁足灯,将屋里映照得亮堂堂的。两根婴儿臂粗的龙凤烛燃着,烛火摇曳生姿。凉风从半合的门窗缝隙钻进来,一股甜腻的香味从烛火中飘出。两人隔了一杆喜秤静默相望,四下里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郭满倒吸了一口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说早在上辈子便赏略过中外小鲜肉美男不知凡几,像眼前这样随意一个眼神就令人失神的,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真是真人么?不该吧?哪有如此夸张的容?苍天不公啊!
在没见到人之前一直以为是双喜双叶夸大其词的郭满此时只想跪谢老天爷。这婚结得太特么值当了!
双叶适时举起托盘凑近:“合卺酒,请公子少奶奶交杯共饮。”
周博雅淡淡收回了视线,眼睑垂下,鸦青色的纤长眼睫在高挺的鼻梁处拉下一道黑影。将喜秤递回托盘,他转身便取了两杯酒递一杯给郭满。郭满接过来,眼巴巴盯着大美人,终于体会到古人云‘色授魂与’的含义。
小心肝儿砰砰跳,郭满连忙扶着厚重的袖子站起了身,举杯。
然而站得笔直,她也才到周博雅胸口的高度。就算算上凤冠,撑死了也只周博雅的脖子,还是看不见脸那种。郭满眨了眨黑黢黢的大眼儿,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两人之间呼吸着不同层面空气的差距。
不仅她,双喜双叶也早早注意到。
这事儿真没法子,她们姑娘自小病弱,难免长得比旁人矮小些。不过姑娘家娇小些可人疼儿,何况她们姑娘年岁还小,往后有的长,算不得什么短处。只是这喝个合卺酒都要姑爷弯下腰来迁就,姑爷该不会嫌弃她们姑娘吧?
两人偷偷觊了周博雅一眼,心中有些惴惴。
洞房花烛夜是她们姑娘与姑爷的大日子,马虎不得,两人不敢乱说话。见自家姑娘还愣愣地举着杯子,暗地里连连给郭满使眼色。
郭满哪儿还注意到两丫鬟的眼色,一直屹立海拔上层的她第一次直面残酷的现实,她有点怀疑人生。仰头看看周博雅,再低头瞧瞧自己个儿,两道眉毛自然就拧了起来。原来她这么矮的么?明明跟双喜双叶她们比着也没见着多矮,怎地突然就这么矮了呢,她不接受。
郭满思索之时,会习惯性地垂下眼睑,眼皮子自然地就耷拉了下来。
本就眉眼没长开,黑白分明大眼儿一团孩子气。眼睑再这么一低垂,配着她这幅小身板儿就十分弱小与可怜兮兮。
周博雅嘴角一抽,顿生一股莫名自己欺负了人家的错觉。
淡然无波的眼睛不着痕迹地移开,不看她。周博雅弯下腰,将酒杯慢慢举到小女孩儿面前。当真不是他以貌取人,实在是这么小的姑娘家,他稍稍贴得近些都有些良心难安。况且,就算他原本便没对新妇的美丑抱多大期望,但也没料到会这么丑。
眼角余光注意着小姑娘眉头都快拧成了麻花,他心中叹息,罢了,丑就丑些吧,娶妻娶贤。
如此告诉自己,周博雅抬了眼帘看向郭满的眼睛。
他有一双静得如含远山,广袤且淡薄的双眼。静静睇过来,若有情似无情,十分特别。郭满正思忖着既然这么矮那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趁年岁尚小拔高身量之事,就突然落入了这么一双眼睛之中。
她的脑子有那么一瞬卡顿,见大美人已然款款举杯至她跟前,她色令智昏地连忙嘴凑过去叼着杯沿就喝了一大口。
猝不及防,周博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