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地官开鬼门赦罪,地府鬼魂可以回到人间。民间祭祖,宫里也安排了祭祀。
享祭的人里,当然没有他身份寒微的母亲。
但十四郎并不如何伤心他的母亲没犯什么罪,想来不会受地府羁押。他又召来了凤凰,她在人间应该也不再有什么留恋。想必早已转世投胎去了吧。他也并不想母亲的鬼魂再被接入深宫。
只希望她早日往生,投生个好人家。
他看着那河灯顺水漂流,渐渐远去。便双手合什,闭目祝祷。
而后他又点了一盏河灯,放下去。
云秀说她阿婆去世了。他虽未曾谋面,但也希望老人家走得安稳,来生依旧多福多寿。
以云秀对生死的淡泊,想必今日不会记得该为亡者点灯,那他便代她点一盏自丧母之后,块然无徒,待同云秀相逢,言迹相投,情谊相合,始不孤单。愿以修渡之缘,成死生之契、山海之盟。虽身为二体,实心归一处。所以他代她点灯,想来也是无碍的。
而后他拿起最后一盏河灯。
他阿娘曾说,中元节的河灯最终会汇入天河,被仙女捞起。所以这一日用莲灯许愿最是灵验。
他并未尽信御沟常年有人清理打扫,莲灯根本就漂不出皇宫去,如何汇入天河?
可是……他很想见云秀。
他知道云秀爽约,必定是有什么缘由耽搁了原本他们俩次次约定,就次次都能见面,已属奇迹。以云秀那种含糊的法术,偶尔错过一次才是正常。然而,早先不爽约,偏到他告诉云秀自己的出身后才立刻爽约,他心里也难免忐忑会不会是他触犯了什么忌讳。
这些日子他得空便会到无人处吹箫。想来云秀也是一样的。
虽说他身边无人的时候、宫中无人的去处确实很少,可这么多日子了,他和云秀竟一次都没凑到一起,也还是不免令人沮丧。
十四郎提起笔来,想要许一个愿望。
然而笔尖悬了半晌,依旧不知该写些什么。
听见附近传来人声,姑且将空白的彩笺夹了进去,推灯入河若真是神仙捡去,纵使是无字之书,应该也能看得明白吧。
第31章 蓬山此去(一)
他推走河灯,便取出引凤箫来,缓长吹响。
不多时果然有人过来。却没近前问话,只略看了看便离开宫中喜爱笙箫的皇子公主并不多,而十四郎手上的引凤箫人人都认得,很少有人会前来妨碍、阻拦。
一曲终了。
十四郎收了箫,准备离开,回过身却见天子正立在游廊那头。身后仪仗林立,宫娥宫监们簇拥在侧。
肩舆早已落地,想是天子到来已有些时候了。
十四郎愣了一愣,忙躬身行礼。
他虽养在大内,得见天子的时候却并不多大明宫实在太大了,而天子内宠众多,原本就不常到淑妃殿里。自立了太子之后,更是经年不去一回。偶尔父子二人在内苑里遇见,也往往是在天子去旁处宫苑的路上,他上前请安,隔着仪仗和轿辇同天子略说两句话,便该跪送了。
算来父子两个上一次面对着面好好说话,还是在正月里。
因此十四郎虽憧憬父亲,却并不知父子间相处的情形。
天子微笑着上前,单手拉他起来,道:“在外头,不用讲究这么多。”
身后侍奉的人早跟上来,在水榭中陈设春凳,垫上毡毯,点起熏香,又当风设置屏障。
天子扶起十四郎,自己靠着凭几坐下,又示意十四郎坐,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游晃?”
十四郎道,“睡不着,偷偷溜出来吹一会儿箫,这就打算回去了……”
天子笑道,“哦。”又道,“我听杜妃说,常有人夜间吹箫,甚合韵律,原来说的是你吗?”
十四郎脸上便有些红,道,“……打扰到旁人睡眠了吗?”
天子笑道,“这却不至于。”便伸手过来。
十四郎将引凤箫呈上去,天子略赏玩片刻,便将以指按孔,将箫管纳在唇下。
他才四十岁,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那起音洪亮高扬。却只略吹了几音便停下来,笑道,“太久没吹过,谱子都记不清了。”然而不知想起了谁,眸光已柔和起来。他将箫管还给十四郎,笑道,“……倒是不必怕召来谏官了。”又道,“这箫朕记得是给了叶娘,原来叶娘传给了你吗……”
十四郎道,“……是。”
天子靠着隐囊,闭目养神了片刻,才道,“朕寿诞那日,你给朕准备的寿礼,似乎是一支箫曲?”
十四郎没料到天子竟还记得,目光不由便明亮起来,忙克制住欢喜,道,“……是。”
天子便笑道,“吹来听听吧。”
十四郎略调箫音,然而将要吹奏时,却停顿了片刻。
他记得自己那日吹奏“凤凰曲”,将云秀给听哭了,记得云秀还说,“好听归好听,却不适合在寿宴上吹。”
那曲子是他阿娘最后一次吹箫时所吹奏,他虽略作修改,然而基调本就是哀伤的当日他阿娘病体支离,追怀往事,难免留恋不舍,亦难免流露出来日无多的悲戚。他将阿娘的遗音奏给天子听,是希望能替他阿娘打动天子,令天子缅怀片刻。如此,他阿娘黄泉路上,走得也不至过于凄冷。
可如今国有战事,前线屡屡传来不容乐观的消息,天子亦仪容疲惫,忧虑在心。这会儿吹奏凤凰曲,只怕更令天子情意郁结、志气受挫了。
天子见他还不演奏,便笑道,“朕准备好了,开始吧。”
十四郎便起身致意,坐回去开始演奏。
那起音空旷嘹亮。
天子原本只是想随便一听,不教孩子的心意和努力空掷,然而不过听了片刻,便觉耳目一新。
那箫曲流畅明亮,别有一股昂扬向上的斗志在其中。将人胸中沆瀣荡涤一空,空旷又敞亮。宛若风过草原,遇山而上行,击云荡雾之后,化鹰俯瞰万里晴空。地上原野、河流如棋盘,世间诸事,一时都清楚明白起来。
乐曲有时比文章更能展现人的心胸。
十四郎年纪尚还小,气力不如成人那般充沛,后继便稍有些乏力。天子见他竭力吹奏,便拍了拍手,道,“停下吧。”
十四郎便收了箫音。
天子想了想,道,“这不是你当日想吹的曲子吧。”
十四郎虽讶异,却并没有起意隐瞒,“……阿爹明鉴。”又小心问道,“阿爹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子没作答他其实比十四郎以为得要更深情些,他记得叶娘,也记得叶娘的祭日便在他寿诞前后……似乎是在上元节吧。他还知道十四郎温柔努力,幼学馆中那些皇子皇孙数他的学业最好,然而他生性沉默,没什么鲜明的特色,幼学馆的师父们提起他也只有“学业好”“寡言”“彬彬有礼”几个字可提,却都十分赞赏他。以这孩子的性情,纵使是在自己的寿辰,可因临近叶娘的祭日,只怕也无法作此慷慨之音吧。
天子只笑问,“原本要吹的是什么曲子?”
十四郎略顿了顿,才道,“是阿娘……阿姨生前吹的最后一支曲子,我想着……阿姨也许是想吹给您听的,所以……”
天子便愣了一愣,问道,“那为何又不吹了?”
十四郎道,“……阿爹看上去有些忧虑疲惫。”
天子又愣了一愣这孩子玲珑心肠,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一时只觉愧疚怜惜。便招手令他过来。天子想说些什么,譬如夸赞儿子懂事一类,然而丈夫怜子时只觉词穷。语塞了好一会儿,终于抬手轻轻的抚了抚他的顶发。
天子手掌大而温暖。十四郎不知为何,只觉眼泪要溢出来,忙垂下头去。
天子道,“朕听师父们说,你功课很好?”
十四郎红着脸,点了点头。天子不由笑起来原来这孩子是有“自己功课好”的自觉的。
便又道,“在淑妃殿里住得可还习惯?”然而问了就觉多余叶娘一直都是淑妃殿里的婢女,十四郎其实自出生后一直都养在淑妃殿里。只不过如今名正言顺了而已。而以淑妃的教养,哪怕不喜欢十四郎,大约也不会给人留下嫉恨苛待的把柄。
果然十四郎立刻便道,“淑妃娘娘对我很好。”又道,“二哥哥待我也很好。常指点我功课,还说我是咱们家的小进士。”
天子被他逗笑,道,“就他那点学问,哪里能指点得了你?还不如去问你大哥哥。”
十四郎想了想,道,“大哥哥比较忙……下回我问问他试试。”
天子又笑了一笑。他自己的皇位就是从父亲手上夺来,当然不愿给自己也册立个家大业大的太子。但此刻也不能不承认,太子毕竟是淑妃所教导,性情确实比大郎和柔亲善不少虽说淑妃三个子女都不聪慧,但至少品行上都是宽厚贤德,令人称道的。只十二娘一个骄纵蛮横了些,但这该怪他,也不是淑妃的错。而大郎既长且聪颖,却不得立,性情难免就消极沉郁了些。会消极沉郁,可见也有争位之心。只怕纵使他立了大郎,也不能安心……这倒不是大郎和二郎的过错。
一时竟想,若大郎和二郎也都在十四郎这般懵懂无害的年纪,自己也还在而立之初,血气方刚、年富力强……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