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每一棵花树,都罩着去年那种架子。罩树的纱虽没有云秀做出来的纱那么透,但也薄得叠上六七层也还能看清手腕上的痣。云秀二姨还特地给她留了一匹,道,“请了多少匠人,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如今的手艺,到底比不得开元天宝时了。就这几匹还好。虽没你们府上的那么薄,但难得颜色匀净。你留着做披帛吧。可惜不暖和,但挽在臂弯,远看就跟烟霞缭绕似的,最飘渺不过。”
云秀:……
虽罩树纱暂时解决了问题,但说实话,一出门所有树都朦朦胧胧的,对眼睛也是一种折磨。
那会儿云秀的炼丹术就已长进了不少,便给了她二姨一个方子,看空间里的丹药能不能治治鲤表哥的宿疾。
她二姨问方子哪里来的,云秀就说梦里遇见仙人,仙人给的。
……治没治好他表哥的宿疾,云秀不知道。但治没治好她表哥的神经病,云秀得说——熊孩子的熊毛病,那是随随便便就能捎带着治好了的吗?
这年春天,他稍稍能出些门,但还是养病的时候多。
云秀稍有一日不去看他,他就要找云秀的麻烦。
今日说要出门赏花,明日说要把花罩子都揭去。见云秀死活不上当了,又转而说你去年画的春江花月图很有意思……也怪云秀年纪小,嘴贱接了句,“我练了好久呢”——为了能当面画好,她进了空间都在练画呢——结果他说,“原来你是故意画那么丑啊!”
云秀:……让你最贱让你嘴贱让你嘴贱!
然后那一日,云岚颠颠儿的跑进来,问,“你们在说什么呀!这么好的天,为什么不出去玩儿?”
鲤哥儿眯了眯眼睛,说,“你去帮我折一枝桃花好不好?我病了,出不去。”
云秀:……
云秀炸毛了——感情去年他是故意来碰瓷的!
忙吩咐云岚,“别去!他骗你的。他嗅不得花香,你拿进来他就会犯病。全府的人都要怪你。”
云岚没见姐姐这么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缩了缩,“那,那我不折了。”
鲤哥儿就越发和颜悦色,“你姐姐才是骗你的,你别信她。”
云岚整个人都无措了,“你们到底谁是骗我的呀!”
云秀:……
“我和他谁跟你亲?”
云岚,“可是阿娘说你也不是我亲姐姐……”
云秀:……
“那你就听你阿娘的吧!”
要不怎么说云岚小姑娘贱脾气呢,见云秀生气了,忙凑过来,蹭一下,云秀不理她,再蹭一下,云秀还不理她。她就慌了,“那,那我还是听你的吧。”
云秀:……懒得理你!又不是亲的!
鲤哥儿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太猛了,又是一阵咳嗽。
但这下他总算知道怎么撩云秀,云秀才会理她了。
于是整个春天,他基本都在想法儿陷害云岚——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的宝贝。全天下没有比他更贵重的人。他根本就不把云秀和云岚当姊妹。他骗云岚爬高,随口指使她去做危险的活儿,扭头就讽刺取笑她……
因为年纪还小所以他完全不知道界限,不懂同情,没有道德感。
等云秀爬到假山顶上,把哭哭啼啼的趴在孤石上下不来的云岚抱下来时,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云岚躲在她身后,她就问鲤哥儿,“你真那么想看花儿?”
而后她把云岚落在假山顶的桃花枝,狠狠的甩到他面前,“云岚千辛万苦给你折来的,你今天不收下,我就把你从这里推下去!”
再而后她吩咐云岚,“去叫人来,就说十七哥又犯病了。”
这年春天最后几天,鲤哥儿是在卧房里喝着药渡过的。
当然,也没少咳嗽。
但他还算有些担当,没说是云秀把桃花枝甩到他脸上才害他发病,只说那桃花枝是他自己要折的。
云秀离开前,都没去看他。
她以为俩人闹翻了,来年他应该不会再来烦她了。
嗯……她又错了。
这个神经病,才没那么脸皮薄。他大大方方的,又把云秀姊妹给熊来了……
虽说第三年没出什么太大的幺蛾子,但他的霸道、不讲理、嘴贱……也基本已经发展到登峰造极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小小年纪就能学到这么一身臭毛病,也真是造化所钟,人力难为啊!
所以真要见他时,云秀也开始自我怀疑——究竟是和她二姨、后娘同处一室难受些,还是应付令狐十七难受些。
实在是很难判断啊!
犹豫之间,已来到院外。恰逢她二表哥从外头进来,见云秀和裴氏出来,忙让到一旁,向裴氏行礼。又和云秀互相见礼。
裴氏笑问,“听说令狐小公子还在外头,你们没一起过来吗?”
韩皋道,“正要一起去府上叨扰。听说夫人和表妹还在里头,所以先进来问候。”
裴氏不料这表兄弟二人竟额外高看八桂堂一眼,忙笑道,“我们也正要回去,一道过去吧。”
第20章 当时只道(五)
裴氏和云秀才要上自家马车,却见已有旁的马车停在上门石前。
那马车初见倒也并不觉着豪奢,然而细看,车厢下却有四轮,那轮子上似是裹着皮革,裴氏瞧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这该不会就是犀牛皮吧。
四轮的马车她却听说过说章献皇后不爱乘坐步辇,在宫中多乘安车。安车以蒲草包裹车轮,行走时颠簸得便没那么厉害。而章献皇后犹嫌不足,命工匠们为她制作不震的马车。消耗了许多人力物力,最后做出来的似乎就是轮子上裹皮革的四轮马车。
虽说一辆马车用不了多少皮革,但这是安在车轮上的东西,每走一步都会损耗,寻常皮革怕行不了几里路就磨光了。和石崇以蜡为薪相比也不遑多让。
章献皇后亦嫌奢侈,便没准许也有人说章献皇后准了,但派人去岭南寻找能提取出“胶乳”的藤木,用以代替皮革。章献皇后晚年多乱政,她去世之后,代宗皇帝悉数废除不用,连她留下的著述、文书也都毁弃了。兼小说家编排她的故事又多,故而真真假假已很难说得清。
裴氏没料到,她今日竟真见着笔记杂言上说的东西了。
马车前有衣着相当不俗的丫鬟,见裴氏和云秀进来,忙笑道,“小公子为夫人和小娘子准备了马车,快上车吧。”
裴氏犹未开口,便听云秀问道,“我们自家的马车呢?”
丫鬟笑道,“已让他先回去了……”
云秀愤慨不平,“那我们自己走回去。”
虽说令狐小公子的做法未免专断,但云秀直接这么怼回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而是被惹恼了要打起来的法子。但显然这么桩小事,还不值得让裴氏给来做客的半大孩子难堪。
裴氏便笑道,“那你自己走回去吧,我要坐马车。这种四个轮子的马车,我只听过,却还没坐过呢。”
云秀果然无奈,挣扎了片刻大概到底还是觉着裴氏的脸面大过自己对令狐小公子的怨气,委屈道,“好吧……我和您一起就是。”
可上了马车,裴氏就有些后悔了。
进去了,一脚踩下去都是软的那车厢里头连脚下铺的,都是柔软的栽绒织毯。那锦绒栽得厚密,栽出的花色繁复艳丽,裴氏竟认不出是何种工艺材质,只是惊讶其厚软精美。见云秀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才按捺住没露出形色来,稳稳的坐下。
坐下便觉,古人说“玩物丧志”,真是真知灼见。这座椅太柔软温暖了,手旁就摆着靠囊,又有放置各色点心糖果的小几。裴氏一时竟觉着腰软,想要舒舒服服的歪起来,吃着果子歇一歇。好容易才克制住了。
片刻后马车开动,她只觉微微一晃而已,全无马行走时的起伏颠簸。偶尔车轮压过石子,她以为会狠颠一下,谁知那车厢只悠缓的一起伏,连吱呀声也是不紧不慢的缓长着,毫不震人。
裴氏不由道,“这样的马车,坐上几百里都不会乏倦吧。也不知究竟是用什么机关把颠簸给化解了的。”
她只感叹而已,谁知云秀真知道,随口就答道,“是簧片。把生铁反反复复的煅烧捶打几百万次,锤炼成极柔韧坚硬的薄片,便和笙上头的簧片似的,只是要大得多。然后一头垫在底架上,另一头悬空,搭起一个中空的架子来,再把车厢放在架子上……”她一边比划着一边说给裴氏听,“就和弹弓似的,能把突如其来劲头拉长了……底下的板子也是用上好的枫木做的,本身就减震。”
裴氏听得一头雾水,笑道,“只听说锻钢成剑能削铁如泥的,原来还有这用处啊。”又道,“连这种法子都想出来,真不愧是郑国公家……”
云秀道,“可不是?我二姨最喜欢舒服了,十七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享受起来,寻常人想都想不到。几百人伺候他一个,都未必能把他伺候满意了。”
裴氏听她语气里微妙的毁谤,只笑而不语。
但已不由在想,令狐家这个小公子,也不知是多么顽皮惫懒之徒,该不会是个霸道的小胖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