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从一开始就该想到的,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喜欢?
最初觉出怀疑,是因为天子明知她怀孕了,却还是常来含香殿探视她——她很有自知之明,她既不解语,又没过人的姿色,嫁的更不是什么情深义重的好男人。十六七岁她怀第一个孩子时,都没碍得住他流连花丛,怎么可能在年过三十后,反而把他的心收拢住了?
她似笑非笑的试探,“你宠爱谁我都不计较,可我身边儿的人你不能碰。我再贤惠,也难和昔日伺候我的奴才情同姐妹。你也给我留些脸面。”
天子笑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
但她知道,她的话他听懂了。她打定了主意——他敢碰,她就敢弄死她。她身边不留反咬主人的狗。
可她一直没怀疑到叶娘身上。也许因她太傲慢了,对天子一向都有莫名的轻蔑,觉着他看上的都是些俗艳而心机深沉的女人——而叶娘不与凡花同,并不在他的涉猎之内。
可见嫉恨当真能蒙蔽理智。若她能再坦率些,就该承认,那些给天子生过孩子的女人,未必都曾费尽心机的引诱他;而天子偏好的更从来不是卑贱俗艳,恰恰相反,他的品味很不俗。他看上的女人,抛开形形色色的出身,竟无一个不是心灵手巧、才色兼备。
可惜那时她还不够洒脱,不能置身事外,冷静公平的去承认丈夫的内宠们也有许多过人之处。
待她意识到天子看上了叶娘,已是生育之后。
——天子当着她的面,赐了叶娘一管箫。
叶娘很不喜欢天子,总是能躲就躲,躲不过时就安静得施了隐身术似的,一言不发一技不露——这也是曾令她倍感得意的事。天子明显比她更通乐理,他能歌善舞,还弹得一手好琴,但叶娘偏偏就不喜欢他,多解气!故而她虽宝贝叶娘,却也不能一直把她藏着掖着。
这一次叶娘本来也是不肯领赏的。可当那管箫呈到眼前时,她的目光便再移不开了。她抬手轻轻摸了摸,着迷一般,几番犹豫之后,到底没能抗拒诱惑,将那箫轻轻拿在了手上,试了个音。那音色果然不凡,她欢喜得都有些脸红,屈膝向天子致谢。
天子的目光始终凝望着叶娘,待叶娘收下之后,才意味不明的瞟了淑妃一眼。淑妃脑中铮嗡一响,便想起了那句,“我身边的人你不能碰”。
——那是元和元年,朝臣几番奏请之后,天子依旧不肯册立皇后,只封她为淑妃。她身为女人,不能反抗不能拒绝,却也卯足了力气要和他斗一斗,纵使不能翻盘也断然不肯让他舒舒服服的如愿。朝堂上僵持不下,后宫里便继续皮笑肉不笑的互相伤害。
他故意来向她耀威,偏偏要选她最亲信的人,偏偏是叶娘背叛了她。
叶娘显然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但大概并未意识到错得有多严重——她平日里确实太纵容她了。
十二公主满月宴。乳母们抱了公主出门,叶娘亲手为她梳头。
叶娘小心翼翼的,似是在寻找同她和解的时机。
她心里却冷沉,不知不觉便问道,“……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叶娘道,“想当一名乐司,每日里带着乐师舞女们编曲、跳舞……若有朝一日能在大典上演奏给百官、万民,于愿已足。”
淑妃道,“果然卑贱。”叶娘手上便一顿,淑妃回身将她推倒在席上,任她钗散髻乱,黑发铺了满地,“你以为教坊司是什么地方?教坊司里的女人是做什么的?你的父母没教过你吗”她撕开她的衣衫,揉着捏着掐着她身上羞于示人之处,恶毒的讽刺讲解着那些男人会如何龌龊的垂涎她,当她玩意儿似的蹂|躏她……她眼里的泪水、口中的哀求,不成章法的推拒越发激起她心底的暴戾和怨恨。直到叶娘再也忍受不住,撕心裂肺的哀嚎起来,她才猛的醒悟过来。
叶娘拢着胸口无法自抑的哭泣着。
她茫然的看着自己扭曲丑陋的双手,颓然坐倒在地。
叶娘没有去寻死。这姑娘似乎天生就没有为什么事寻思的念头,也不知是不是万幸。
淑妃知道自己很后悔。后悔自己做了这么荒唐残忍的事,将对天子积压十几年的怨恨发泄到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身上。
可是,这又似乎是难以避免的。
她端了饭食推门进去,而后轻轻的反锁上。
叶娘受惊一般跪坐在角落里,手指紧紧抓着衣裙,指节都泛白了。
“过来吃一点吧。”她说,“别哭了,你眼睛再肿下去,殿里就要议论你是否心存怨恨了。”
叶娘没动。
她便接着说,“天子大赦,你父亲可以回京了,你知道吗?”
半晌,叶娘才嗫嚅道,“……她们说,涉永贞朝事者,不在赦免之列。”
“你父亲的案子已重审了,和永贞朝事无关,已经免罪了。”叶娘终于稍稍动了动,抬眼看向了她。淑妃便给她斟了杯甜酒,道,“等你阿爹回来,你就出宫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不论是深宫之中,还是天子或者她的身旁,都不是叶娘该待的地方。
她不是皇后,许多事做起来并没那么便利。
为将叶娘放出宫去,少不得就要动用家中权势,先帮叶娘的父亲脱罪,才能免去叶娘的奴籍,而后再能讨论赦免她出宫的事。
一整套流程辗转走下来,就又到了八月底。所幸叶娘记吃不记打。知她为自己奔波,就苦楚惊恐不起来。待人接物虽比最初结识时拘束了许多,可至少目光还是明亮柔软的。于她便也不算太难熬。
依旧是九月重阳。
她散心回来,殿里侍女慌慌张张的迎上前,告诉她,天子同薛王吃酒,传信命叶娘过去吹箫助兴,叶娘等不到她……已经去了有一阵了。
她赶到时正碰见薛王以袖遮面,跌跌撞撞的跑出来。
她喝住薛王,询问天子的去处。薛王草草指了指御园。她心中犹然不敢深思,复又询问他来吹箫的侍女可还在。薛王面红如血,躲躲闪闪的点头。她心里猛的就一沉,大步往园中去。
一行进入,一行被人阻拦。她薄怒的喝退一切阻拦之人,强硬的闯了进去。
尚未近前,便听到了微弱的哀求挣扎声。她早不是不惊人事的少女,立刻便意识到里头发生了什么。
她脚下一软,几乎没有滑倒在地。却是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子提着腰带,满身酒气的从园中出来。看见她,却并未觉着惊讶。只拍了拍袖上草屑,迤迤然离开了。
送叶娘出宫的最后一道手续被宫正司驳回了。
这也在意料之中——天子宠幸过的女人,若无天子首肯,是不可能被放出宫去的。
她克制着憎恨,将此事提请到天子跟前,天子淡淡道,“再等等吧,万一有身孕了呢?”
她身旁亲信悄悄向她告密,“……恰那日花鸟使采选的美人送到了,陛下便问薛王,这些女子哪个能生贵子?薛王说哪个都生不了,陛下不服气,命人再去找来。恰叶娘过去,薛王便指着叶娘说,她子孙富贵,贵不可言。陛下便临幸了她。”
她将指甲掐进了掌心。她知道薛王的脾性——必是将叶娘当成了教坊司里人人可欺、卑贱至极的伎乐,才故意这么说。
年少时阿娘常说谨言慎行,小心一语成谶。三十年来她就只犯了一回,便应在了叶娘身上。
叶娘果然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了十四皇子。
昔年那个自在快活的少女被扼杀了,她们之间了无嫌隙的岁月也逝去了。
天子到底还是用最不堪的方式,回应了她的反抗。
她心中爱着恨着怜惜着厌恶着,便这么蹉跎着,忍见光阴成飞沫。
那一日叶娘病体支离,靠在檐下,断断续续的吹完了最后一支曲子。
而后托孤给她。
她没办法喜欢十四郎,更无法将他视若己出。这孩子也许无辜,可他是她受辱的印记。她又不是叶娘,她没那么宽的心。她忘不了也原谅不了。她若忍耐,必是为了加倍奉还。
并且她最终还是做到了。
天子死前她很少想起叶娘。
她想叶娘该是没什么遗憾和牵挂的——叶娘那样的姑娘,原也不该对尘世有什么眷念。
而她虽不喜欢十四郎,但终究还是将他好好养大了。以叶娘的性情来看,她便也不亏欠她了。
如此,各得其所,已是十分圆满的结局。
天子死后,她依旧很少想起叶娘。
可一旦想起,却无可遏止的悲从中来。
她最终赢了,她夺回了自己该得的一切。然而平生偶得的那份情谊早如镜花水月消散。到头来此生陪伴她最久、令她记忆最深的,却是那个她最恨之欲死的男人。
他们互相蹉跎消磨了一生,究竟毁去彼此生命中多少珍宝?
她站在爱恨的尽头,回望那一片繁芜荒秽丛生的岁月。
忽有荧光摇摇飘落在指尖。
她抬手轻轻碰触。
一瞬间晚风扑面而来。风中花香酒浓,光阴正当时。
她纵情忘忧的跳着宴饮相邀舞,欺近叶娘展臂俯身迫她折腰,眼中光芒嚣张恣意、明如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