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十七不知该怎么做,于是伸手过去握住了她枯槁的手。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不能自抑,根本就无法察觉到身旁的安慰。直到哭得失去力气,歪倒在令狐十七膝盖上。
令狐十七于是抱着她支撑着她,直到夜色静深,道迹道长前来替换她们。
阿淇娘被道长们强迫进屋歇着了。
令狐十七一直守在她窗外。
天色蒙蒙将亮时,自始至终也没有合眼的老妇人终于翻身起来,踩在炕上,垫着脚往梁上丢了根绳子,而后安安静静的将脖子套了上去。
令狐十七心猛的一收,已变作阿淇的模样穿窗进去。自背后轻轻的叫她,“阿娘。”
老妇人茫然的回过头来,而后睁大的眼睛里,泪水倏然滚落下来。
仿佛怕再弄丢一样,她忙转身上前来要抱住女儿。
原本以为只是一缕虚魂而已,纵然抱也抱不住的,可谁知手上的触感温暖又柔软,分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泪水再也止不住,老妇人抱紧了她,呜呜咽咽的哭着,轻声哀求着,“一会儿……就再抱一会儿。”
令狐十七原本有满肚子的道法想同她讲——譬如人由生至死不过是自混沌复归于混沌。譬如人固有一死。譬如薪尽火传……
可在她的悲痛面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小心的回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脊背。直到她再也支撑不下去,昏昏的失去了意识。
外间鸟鸣,晨光乍亮。
云秀踏破虚空,疲惫归来。
见到“阿淇”时,眼中泪光一瞬间便盈满了——可她不是阿淇娘,她骗不了自己,阿淇已死去了。
泪水滚落下来。
她轻轻的上前,将阿淇娘抱住、扶好,而后目光柔和哀伤的直视着令狐十七,道,“我回来了……昨夜的事,谢谢你。”
令狐十七心里便一恸,却也知这便是全部了。
她目光清明如许——李家十四郎,果然如他所预料般,将她自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他略整理衣衫,回复了本来面目。
想说一声对不起,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希望她能让他为阿淇做些什么,可人死灯灭,此刻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想告诉她自己的懊悔、痛恨……然而这些都是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
他便只凝望着云秀的眼睛,将一切他终于意识到却已不能再表露给她的东西深深掩埋进心底。
而后胡乱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第86章 未妨惆怅(四)
阿淇最终葬回到了山下村父亲的坟墓旁边。
阿淇娘睹物伤人,已不愿再回到奉安观里,便依旧搬回到阮小七家旁边的小屋里,准备和亲戚彼此扶助渡过晚年——也可住得同丈夫女儿埋骨之处更近些。
奉安观依旧是云秀的容身之地,可她又何尝不会睹物思人?回到院子中,处处都是阿淇的音容笑貌,却已何处都寻不回她了,便觉心如刀绞。
空间也已崩坏了,如今就只剩下丹房而已。
——虽说自师从华阳真人之后,空间里温泉、府邸、仙果仙草之类她便已不大在意,修炼时消耗在丹房中的时日最多。可有没有和用不用是两回事。一旦只剩下丹房,空间便也不再是那么让人流连忘返的去处,甚至都不能算可憩息的家园了——就只是个炼药炼器的地方罢了。
云秀忽然便明白,为何故事里修行之人都要云游四方。固然有逍遥游历之本意,怕更多还是因为,原本就无处可栖身吧。
……她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去云游了。
就在她开始准备云游事宜时,长安柳家派来接她回去的人到了。
云秀看着打首那婆子熟悉的油肥的面庞,心中迟钝的阴暗了起来。
——那是郑氏身旁亲信。
正因那日她突然来到奉安观中,阿淇才不得不出门去寻令狐十七帮忙,而后恰好被人撞见、拐骗,才遭遇不幸。
云秀其实已不记得当日那锦衣青年和山羊胡究竟说了些什么——那时她被心魔缠住,满脑子都是愤怒和复仇——可看到这婆子时,她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他们对话中左一句右一句的“柳相”。她不由自主就多疑起来,心想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阿淇不过出去那么一会儿,就恰好被冲着柳世番去的恶人碰见,拐走?
也不由自主的便想起郑氏对她的种种恶意。
当时年少,她虽觉出郑氏不怀好意,却并不真切明白那些恶意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觉得烦人罢了。可如今她已懂得世间诸般罪恶,她已能想象郑氏对她的恶念,想象出被这恶念驱赶时她究竟能做出何种坏事来。
她依旧不懂得所谓“宅斗”中的种种利弊、算计、忌讳。毕竟人生追求不同,宅斗之人所汲汲以求的种种利好,在她看来都是不值得耗费心力之末利。自然就理解不了那些人的思维。
故而个中人等稍一思索便明白的——郑氏就算真想用这种法子对付她,也绝对只会做得悄无声息,而不会办成这种满城风雨的大案。毕竟她还指望女儿能嫁入东宫,日后母仪天下呢。云秀却推算不到。
她既已起了疑心,便干脆的放下手头事务,同那婆子一道回长安去见见郑氏。
虽是郑氏主动提议将云秀接回来,可当真要接回来了,她又心烦的浑身不自在。
长安寸土寸金,若按着柳世番的当官法儿,再攒个十年八年的也置办不起房产。所幸柳家祖上也是阔过的——这房子是柳世番的曾祖所留。柳世番的父亲早逝,家境一度败落,不得不搬回蒲州去。可太夫人宁可节衣缩食,也不曾将长安的祖产卖掉,果然柳世番便又回到长安来做官儿了。
虽同是祖产,可长安柳宅可远没蒲州老宅那么格局开阔。统共四亩来地,光果蔬园就占去大半。再去掉前庭、马厩、仆役们居住的杂院儿,真正供她们母女居住的地方也就亩来大,这还包括了当年太夫人居住的北堂。云秀不回来,云岚她们刚好每人一个小院儿,云秀若回来,她自己独占一个院儿,云晴和云初姊妹就只能合住一处了。
郑氏光是想想就觉着委屈。
扒拉着账本盘算了半天,干脆将东西往前一推——她就不给云秀准备,又怎么样?就说她怀孕了,精力不济,没料到云秀这么快就回来了,谁敢说她什么?等云秀回来了,再随便腾个地方给她,就说是委屈她临时住下,而后就让她一直“临时”住着吧。
而后云秀便真回来了。
郑氏自然早得了信儿。
约是巳时末,办正事太晚了些,用午饭又太早了些。郑氏琢磨片刻,赶紧让人扶她到自己平日午歇的小耳房里去,躺下。
故而云秀来到郑氏处,便得了这么个回应,“这才处置完冗杂家务,夫人身上疲乏得很,才刚歇下——要不娘子在外头稍等片刻,待我进去唤醒夫人?”
若云秀懂规矩,这会儿就该说,“切勿打扰夫人。”而后效法古代孝子门外静候,或是进屋去亲自给郑氏打扇驱虫。
可惜云秀不懂规矩,“嗯,去吧。”
郑氏在屋里听到,恨不能掐那传话的蠢丫头一把——让你问!你就不能直接让她在外面等着?!
那丫鬟也有些懵,却还是假模假样的进屋去,同郑氏身旁侍婢一唱一和起来——这个说大娘子来求见夫人了。那个就表一表郑氏管家之辛劳,待产之凶险,郎君叮咛她休息之殷切……大意就是,没良心的女儿才连个觉都不让她睡安稳呢,这会儿叫醒夫人,夫人身子不舒服了谁担待?
云秀这才回味过来——哦,她回柳宅了,郑氏这是在跟她宅斗呢。
……还真是熟悉的配方呢。看来命题老师还是很照顾她的,给她安排了这么个浅显易懂的对手。
她便也不劳烦他人了。撸撸袖子,直接进屋。
丫鬟们还在唱高调呢,忽见她长驱直入,都有些懵。慌忙上前去阻拦,色厉内荏道,“夫人门前,谁敢硬闯?”
云秀:……你说呢?
她要硬闯,谁能拦得住她?丫鬟们只觉得明明都伸开手臂拦到她跟前了,可一晃神,还不知怎的她竟到她们背后了。
前赴后继,竟无人触着她一片衣角。
眼看着她大摇大摆的推门进屋了。
郑氏听外头喊叫声,简直瞠目结舌——她这是想干什么,造反吗?!堂堂世家闺秀,她还懂不懂闺阁之道,知不知孝悌礼仪啊?
正恼火着,门开了,云秀身后如过江之鲫般追着一大串丫头,如入无人之境般走了进来。
郑氏一时竟愣住了。
——她当然知道云秀好看,好看到云岚站在她身旁就跟个烧火丫头似的。不然她也不至于这么厌恨云秀。
可这两年云岚也渐渐长开了。同柳世番一脉相承的长身玉立,更兼凤眼含情、樱唇带笑,活泼又妩媚。每每领出门去,都能给她挣回许多脸面。纵有比云岚更白的,可无人比她更肌洁肤净,更亭亭玉立,更美目盼兮,更性情喜人,更大方温婉。时日久了,郑氏真觉着云岚是长安城这一辈儿美人中尤为美貌者了。甚至隐隐希望能领到云秀跟前去,出一出过去的恶气——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说不定云秀已长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