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呢?说好的小心眼儿记仇呢?两位重臣在心里流着宽面条泪跪安出来。苏培盛却带着太医院的院判急匆匆地进了殿:“皇上,十四阿哥府上出事了,侧福晋,侧福晋她……”
胤禛诧异:“她病了?怎么不去回太后?”哪有个大伯子管弟媳妇的道理?
苏培盛更加窘迫:“听说十四爷和福晋拌嘴,不知怎的起了把火,侧福晋给烧着了,当场就见了红。这样的事,奴才怎么敢先回太后?”
胤禛一惊,失手打翻了茶盅。
一个时辰前,天边刚刚浮现出一缕微红的朝霞,蓁蓁带人进了晚枫斋,生拉硬拽把十四从床上拽起来,套上短打衣裳,往手里塞了把剑,退后两步一瞧,满意地点点头:“走吧,练武的时辰到了。”
十四把剑一丢,缩回床上:“冷,今儿不练。”
蓁蓁抖开狐皮大氅,哄道:“我给你做了衣裳,到了那儿,练起来就不冷了。”
十四抱着被子滚到里侧,拿背对着她。
蓁蓁只得说:“好好好。那咱们说说话儿总行了吧?虽然在孝里,但是合府上下这些人,一顿便饭总还是要吃的。您看安排在哪里好?”
“都行。”
“那就蓼风轩吧。还有,六爷家定了腊月二十四吃年酒,十三哥家里是腊月二十六,年三十自然是要进宫领宴,您看咱们什么日子好?”
“随便。”
蓁蓁顿了一下,吸口气沉进肺里:“那就腊月二十七。给宫里的节礼已经全部都得了,您瞧瞧可还要添些什么。”
“你瞧过就行。”
蓁蓁站起来望着眼前瘫成一团的巨婴丈夫,咬牙切齿半天,说出口的却是:“早膳已经好了,起来吃点东西。”
“吃不下。”
蓁蓁忍无可忍,跺脚道:“胤祯,你敢不敢回我一句超过五个字的话?”
见她生气,十四才磨磨蹭蹭坐起身来,叹道:“昨儿才说‘心口闷闷的不舒服’,这会子又光脚站在地上,还不快上来?”
他这么快就服软,蓁蓁心下一暖,又不想放纵他大白天的窝在床上,犹豫半晌半晌才闷闷地钻进被窝。十四见状叹道:“真是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唉,你昨儿不是想回家看舅舅吗?愣着干嘛,暖和了就换衣裳备礼去。”
蓁蓁想着拉他出去转转也不错,这才转怒为喜,起身去了。
十四穿了衣裳,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忽然见朱五空亲自带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什么东西过园子里的石板桥,一面抬一面叮嘱:“哎哟,可小心些,这可都是爷的命根子……”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小太监一脚踩在路旁的青苔上,摔了个狗啃泥,他怀里抱着的那些牛皮纸卷轴,就顺着山石咕噜咕噜滚进水池子里去了。
朱五空叫着“哎哟喂”,沮丧得像死了亲娘:“你个没用的玩意儿!这可是爷亲手画的地形地势图!”他说着一面作势要打,一面急得眼泪鼻涕横流,竟然挽了袍子,不顾天冷,亲自下到假山石缝、池边淤泥里,或是像猴儿一样攀着假山石,或是撅着屁股去拾那些已经污了的地图。这些年养出的一身肥膘颤颤巍巍,那模样真是又滑稽,又可笑。
十四见了不由发笑,笑过又叹——朱五空跟了他这些年,忠心总归是有的,为了两张破地图,连体面都不顾了。叹过忽然又觉得悲凉——连朱五空都知道,西北那些士兵城池,是他的命根子。可笑他贵为真龙血脉,却连已经握在手上的兵权都保不住,只留着这些地图,有什么意思?
他想着忽然一步上前,连带没掉进去的一叠地图也一并踹倒了,吩咐道:“拿火来。”
“爷,使不得啊!”
“拿来!”
十四从他腰间一把夺过火石绒纸,拎起一张关防图把两个角点燃,扔在纸堆儿里,很快就着了起来。
蓁蓁过来的时候,那火苗已经窜起小腿那么高。她瞧见烧的竟然是十四平日里当宝贝一样收着的地图,不由大惊失色:“怎么回事?快灭火!”
“谁都不许动!”十四静静地看着火中逐渐化灰的图纸,“让它烧。”
众人皆不敢违拗,蓁蓁急了,拽着他的袖子喊了声爷。十四不为所动。眼见火越烧越旺,蓁蓁再也顾不得其他,扑上去手脚并用地扑打火苗,赤手掀开燃烧的牛皮纸,把底下那些还未烧透的地图抱在了怀里。
众人都惊得忘了言语,片刻才一窝蜂地围上去:“格格!”
十四也原地呆立半晌,见她手上烫起一溜水泡,气得破口大骂:“蠢货!你看不见那儿有火吗?”
蓁蓁惊魂未定,望着他强自一笑:“好歹花了那么多功夫,您不喜欢,送给十三哥也好啊。”
十四见她犹自抱着那一卷滚烫的皮纸不撒手,喉结上下滚动,转头一拳砸在旁边的湖石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什么东西能比命重要?还不快放下!”
侍女上来取走了那些地图。蓁蓁这才觉着手上火烧火燎的疼,十个指头全破了皮,上面又是灰又是血的,格外触目惊心。不知怎的,她闻到那血腥味,忽然莫名其妙地头晕眼花,浑身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渐渐昏厥过去了。
“格格!格格!”众人喊了两声。十四觉着不对,两手一抄抱了她起来,正要请太医,余光一瞥,却见那石凳上遗留着一抹新鲜的血痕。
十四像大白天活见鬼了似的立在原地,半天合不拢嘴,险些摔了怀里的人。
“行啊你!楚霸王兵败骇下,还知道放虞姬逃命,爱新觉罗家竟然出了拿女人撒气的孬种!胤祯,你可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胤禛冷笑一回,突然瞪向旁边的帮凶:“滚!这是给他求情的时候吗?”
试图递茶的小动作被发现了,胤祚挠头讪笑,赶紧退回去装背景板。
胤禛想到早上对张廷玉马齐的暗示,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一样可笑,声音也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她腹中的孩子,很可能是你的长子!竟然拿怀孕的妻子撒气,可见你平日里有多恨朕!”
胤祚赶紧打圆场:“哈哈,开玩笑的吧。表妹六天前才从西北回到京城,他也不知道……”
“出去!”胤禛冷冷地看着十四,“朕要他自己说。”
胤祚麻溜地滚出去找搬救兵了。
十四望他一眼,垂下眼睑,不肯解释。
胤禛更是怒火攻心:“很好。你既然傲骨铮铮,杀头的罪连句解释都没有,那也不必计较什么名位。拟旨,即刻任命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替朕出征,平定青海罗布藏丹津之乱。”
十四冷笑:“臣替年大将军谢过皇上隆恩了。”
胤禛怒极反笑:“还有你的福晋。既然你不稀罕她,就放了她回家吧。想必以舅舅对她的宠爱,再找一门好亲也不难。拿纸笔来,朕看着他写,现在就写!”
十四浑身一颤,猛地抬头,脱口而出:“皇上……”话说一半,却咬牙忍住了,改口说:“要她改嫁,你先杀了我吧。”
此言一出,满堂俱静。苏培盛早撵走了一众宫人,跑到院子外张望许久,终于等到绣瑜接到消息,从蓁蓁房里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
苏培盛苦着张脸:“皇上和十四爷的性子,您还不了解吗?不是奴才偏心主子,皇上其实可疼十四爷了,只是心里总疑心他为了大位的事怨恨自个儿、把自个儿当仇人,所以愈发疾言厉色。这是‘关心则乱’啊!”
绣瑜气道:“你还知道‘关心则乱’?本宫现在就乱得很,说重点!”
苏培盛赶紧把两人的对话重复了一遍,怕吓着她,又劝道:“……这就是两个人都在气头上,又都不肯服软,话赶话,当不得真的。”
绣瑜听了脚步一顿:“立马派人回宫告诉竹月,把我枕榻下暗格里藏着的那个东西取来。”
晚枫斋里。像从火焰山里一下子掉进冰窟窿,胤禛心里满溢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只剩下说不清的茫然与空虚。他下意识拨弄着腕上的佛珠,喉咙隐隐发酸:“你当我不想吗?早知有今日,康熙十七年冬天,我就不该托舅舅去请什么神医。不该手把手地教你写字。不该在你闯祸的时候给你背黑锅。不该为你打了胜仗高兴……”
十四痛苦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都过去了,如今您富有四海,别为我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伤心。”
胤禛一把揪住他的衣裳,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你是不是怀疑我篡改遗诏?”
“没有。”
胤禛冷笑:“撒谎!那你到底在怨什么?”
“我,我怨,皇阿玛。”十四望着他,不自觉淌了一脸泪,“我原本,没想过要跟你争什么。可是他,可是他老人家,明明选中了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兵权?为什么还要当着那么多文武大臣的面,说我最像他?为什么要拉着我的手说,他一定等我回来?难道这一切,就只是为了让做你的磨刀石吗?”
胤禛表情一松,揪着他衣裳的手不觉松了劲儿,从袖中掏出快手绢扔到他怀里:“丢人死了,还不快擦擦。”
十四伏在地上,哭得难以自已,根本理会不上这些。一屋子的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皇帝左右四顾,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使唤的人,又不想惊动了人,只得纡尊降贵地蹲下来,胡乱替他抹了脸,哼道:“刚才不是还宁死不屈的吗?只怕文天祥写‘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时候,也没你铁骨铮铮,结果一眨眼又哭得跟个女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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