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惠见礼道:“施主言重了,京中庙宇上百,原是贫僧与施主有缘,才得数月相处。临别之日,贫僧有一言相赠。”
嘉惠拨弄着佛珠,缓缓地说:“普通士兵风餐露宿,挣得一点微薄俸银,自是辛苦。许多贫寒出生的将领征战一生,却升迁无望,也是苦的。像您这样功勋卓著,封侯拜相,又有震主之疑。主上君临四方,为九州百姓之共主,难道就不苦吗?”
“佟国维是当今亲舅舅,结果皇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贬斥了他,使之郁郁而终。索额图是元后的亲叔叔,结果皇上杀了他。你是德妃娘娘的亲弟弟,皇上也贬了你。还有惠妃的族叔纳兰明珠、宜妃的父亲三官保、先孝昭皇后和温禧贵妃的哥哥法喀……这才叫孤家寡人呐!”
“阿弥陀佛,”嘉惠合手长叹,“众生皆苦,万象同空!施主还要看破些才是啊。”
晋安一怔,垂下眼睑默了半晌才说:“我知道,我得到的并不比旁人少,失去的也不比旁人多……只是我幼时,家中父兄皆为浪荡之人,是皇上一力提拔了我,寄我以名师,委我以重任。他老人家于我,既是明君,又是楷模,还是长辈。我不明白,仅凭‘功高震主’四个字,怎么就……”
他正说得动情,忽然听身后有人扯着嗓子咳嗽了两声,他回首一瞧,当即惊得呆立在原地:“娘娘?”
绣瑜穿着一身玫瑰紫粤绣满堂春的旗袍,外头穿一件小羊皮坎肩,扶着竹月的手立在月洞门外,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朝嘉惠福一福身:“多谢大师了。”
“给娘娘请安,您不是在畅春园伴驾……”晋安脱口而问,话一出口,他就悚然一惊。绣瑜亲自来邀请他,为的唯有保密二字。
白墙素瓦,绿藤环绕,清溪书屋不愧这“书屋”之名,除去寥寥几样桌案条几,全是满墙满架的书。晋安踏着一室藤影日光踏入正殿,只觉得恍若隔世。
康熙穿着一件褐色夹袍,头上勒着抹额,正在敞开的窗下闭目养神,手上犹执着公文信函。绣瑜上去耳语几句,他才缓缓睁开眼睛,从罗汉床上坐起身来:“怎么样,法源寺住着可还舒心?嘉惠大师是太皇太后从五台山请回来的高僧,你们可还投契?”
两年不见,康熙的脸庞竟然都瘦干了,皱纹犹如刀削斧砍一般深深地爬满整个脸庞,以往高大威严的身躯只剩下一副骨架子还撑在那里。晋安想到嘉惠的周全照应,想到近日无人打扰的清闲生活,顿时恍然大悟,上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皇上,奴才……”
康熙虚弱地点头,撂下手里的战报:“瞧瞧吧!老十四杀了策旺阿拉布坦。他给你报仇了。”
晋安一梗,面上升起一点委屈:“奴才该死。”
“你是该死!”康熙一掌击在身下罗床上,指着晋安道,“老十四从小跟着你学,你教他习武,教他打仗,教他心计本事。可偏偏没有教会他享受权力、唯我独尊!本来可以是智慧卓群、操控族群生死大权的头狼,却被你教成了一只有肉吃、有仗打就穷开心的傻狍子!你真该死!”
他说到最后,将手中佛珠一掷,却因病中无力,只落在了床沿边儿上。绣瑜忙上去给他抚胸,怒而急道:“皇上!缓缓儿吧,您是要急死臣妾吗?”
康熙拍拍她的手,忽然泪流满面:“朕这个位置呵!乡里的土财主一辈子抠抠索索攒了点梯己,还能传给最喜欢的儿子。可是朕打下一整个天下,要传给谁,却由不得自己……高处不胜寒,不想做人上人,对权利没有追求的人坐了这个位置,又有什么趣儿?”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朕起初是想杀了你,可是终究无济于事,要怪就怪造化弄人。胤祯这孩子和朕的缘分,来得晚了点。”
虽然十四从小聪明伶俐,但是对于这么一个排行靠后的小阿哥,人人都恨不能限制他的野心,做个贤王,甚至做个闲王。等到要用人的时候,早已成定局。
绣瑜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失声痛哭。
康熙看她一眼,眼睛染上一层微光:“你姐姐最懂朕,所以她只会当着朕的面哭闹抱怨,却从来不插手阿哥们的事。魏珠。”
魏珠立刻躬身上前,从早已备好的匣子里取出卷轴,展开念道:“十四阿哥胤祯,忠勇纯孝,于国有功,朕百年之后,必能辅政匡失,襄助新君。着封十四阿哥胤祯为英亲王,非大逆之罪不罪。”
晋安松了口气,亲王爵位是小,但是最后那一句“非大逆之罪不罪”却是保十四一世平安了。
“别得意得太早,丹书铁券易得,君臣无间难求。这份诏书只能保他一世荣华,却不能保他再离京带兵,若是公告天下,只会让老十四胆大妄为,也叫新君平添忌惮。所以,朕不会公开宣旨,这道诏书一式两份,保存在你和德妃手里,非万不得已不能动用,亦不许叫他知道!”
康熙紧紧扣住绣瑜的手,落下两行清泪:“如果这个亲王爵位,能叫他哥哥封给他,朕就放心了。”
“好一个‘君臣无间难求’,皇上,这份诏书臣妾不该拿,该由您,交给老四才是啊!”
皇帝的权利终究是无可制约的,如果胤禛铁了心要对付弟弟,毒杀、暗杀、借刀杀人,有的是法子,光凭先皇的一道诏书有什么用?康熙以权压着儿子,还不如以情动人,来得放心。
“对老四,朕另有计较。瑜儿留下,其他人都下去,这几日你就在‘蓬莱州’住下,管好嘴,才能保住性命。”
“奴才叩谢圣恩,日后必以性命相报。”晋安退到殿外,重重地叩了三个头,才抹泪去了。
他走了,康熙才重重倒回床上喘气:“难为你了,这些天一直在清溪书屋,衣不解带地伺候朕。”
“这会子,还说这个做什么?”绣瑜侧过头去,仍是流泪不止。不管这些年,吵也好,闹也罢。三观不和也好,皇权伤人也罢。在受独立思想支配的年纪,她曾经恨过怨过这个男人,曾经无法屈就这样一份不平等的感情,曾经感叹命运弄人。可是到头来,终究是这个男人给了她一个家。
“瑜儿。”
“臣妾在。”
“朕想让你活长一点,替朕再多看看这江山,可是又怕你活太长,皇祖母最后就葬在了昭西陵……日后,不要讲究什么‘不以卑动尊’,人才分尊卑,鬼大约是不分的。”
”我明白。皇上,玄烨。”
第218章
大雨倾盆,黄豆大小的雨珠子铺天盖地般砸落, 入目全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小半截马腿都淹没在积水之中。
一行三十多名壮仆佩刀挂剑, 护着胤祚一路往北疾驰。钉了铁掌的马蹄在泥地上打滑,转弯时一个不妨, 蹬在路边一块裸露的石头上,那马长嘶一声,收蹄倒地。幸而胤祚察觉得早,抢先一步拔腿一蹬,跳马摔在了泥地里。
“六爷!”
“王爷!”
身后众人忙不迭地来扶他,不由分说架到路边一个破庙里,抱住腿苦苦哀求,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
又有前方探路的人来报:“梁州县境内连日大雨,官道被落石堵塞,已然走不通了。县令派了暖轿仪仗来接王爷。恳请王爷屈尊赏脸, 在县城暂歇几日。”
胤祚又气又好笑:“话儿倒是说得好听, 可我要暖轿仪仗做什么?请他们屈尊赏脸, 想法子送我赶紧回京见皇阿玛才是正经!”
他正急得团团乱转, 长吁短叹之际, 忽然门口侍卫喜道:“王爷, 您看谁来了?”说着从雨幕中走来几个落汤鸡一般的人, 身上官服被泥浆涂得几乎认不出来,正是乌拉那拉星禅,不待行礼, 就被胤祚一把扶住。
“这么大雨,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奴才们押运漕粮进京,得知六爷在此,特来请安。”星禅劝道,“皇上吉人自有天相,殿下且自保重啊。”
胤祚就听见了头一句话,眼睛一亮:“漕粮?你们有船?太好了,官道被堵,我随你们坐船北上!”
“不可!如今正当秋汛,船只航行随时有倾覆之虞!您要是掉一根头发,四爷就得扒了我们的皮!”
胤祚急了:“你知道现在京里是什么境况吗?皇阿玛病着,老八手下一堆虾兵蟹将,四哥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耽误了大事,我也扒你的皮!”
星禅竟然点点头,递上佩刀:“您扒吧。每年汛期漕运,不知填进去多少人命。要是让您上船,奴才的妻儿父母都要受连累!”
胤祚无奈至极,一把夺过刀掷在地上,气鼓鼓地蹲到角落里对着火堆儿生闷气,想到出京之前,皇阿玛嘱咐他要紧时候快些回去,竟一语成谶了。他不由怔怔地掉眼泪。
一众侍卫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星禅上来,讪笑道:“您人去不了,可是有什么话儿,或者什么要紧东西,奴才帮您捎给皇上娘娘和四爷,也是个心意。”
胤祚下意识摸着左手腕子上冰凉的珠串,抬头望了一眼外面天塌云陷一般泼洒着大雨的天空。
康熙就像是撑起大清朝半边天空的不周山一般,现在这擎天之柱快倒了,所以连天都在哭。可究竟谁才是皇阿玛心中那个补天之人呢?这玩意儿他要擅自给人,岂非滥用皇阿玛的宠爱?如果不给,又叫四哥孤立无援,白受老八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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