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说旁边还有晋安这个打了大半辈子仗的人在。不管是探路侦查,还是扎营运粮;上到选择行军路线、制定作战计划、整顿军容军纪,下到林子哪种野蘑菇最好吃、哪种动物的肉最嫩,哪种棉布做的衣裳又轻又软又不容易骑马扯着蛋,军营这一亩三分地里的事儿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十四好比拿一个满级满修全橙武的号,身旁还有最佳辅助,去跟一个刚出新手村的人对打,赢得毫无爽感。
他们坐镇云贵不到一月,就收复了此前叛军攻陷的三个县城,一举打到了十万大山深处苗人的老巢边。晋安却下令军队原地驻扎,断绝苗寨水粮、围而不攻。自己却优哉游哉地带着十四,到几十里外的瓦哈县城“督办粮草”。
大将军不在营中总归不是个事儿,朝廷已经来人在询问战局了,十四心里好奇得跟猫爪子挠似的,不惜拿自家小跟班作筏子劝道:“……都说苗疆民风开放,苗女自幼在外间走动,瞧上了哪个男人,直接私定终身的都有。表妹还小,要是小岳子被什么野妖精勾跑了怎么办?不如我留下督粮,您带他回军营严加看管。”
“扯淡!”晋安毫不留情地吐槽侄儿,“钟琪是个老实孩子,倒是您,要是打一场仗回去我就多了几个卖芒果的苗人侄媳妇,可没脸去见娘娘。”
十四顿时跳脚叫屈,正要辩驳,忽听晋安派去打听消息的幕僚回来了。在外人面前,他迅速收敛笑容,正襟危坐,对晋安以军职相称。
幕僚丝毫不知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和尊贵不凡的皇阿哥私底下如此之皮,一本正经地禀报道:“……果然不出您所料,前些天下大雨,道路泥泞难行,今天天一放晴,县城里售卖盐、铁的专卖处,都有易于寻常的大买卖。卑职已经让人分头跟了上去,如今就尽等着收线了。”
十四在一旁听得恍然大悟。难怪晋安不直接下令进攻,也难怪他们的大军把苗寨方圆数里围得水泄不通,对方还能撑着不投降。感情这些苗人在大山深处经营多年,早已钻出了不知多少蛇路鼠道。他们这边一打,那边就会化整为零,像沙子一样漏进深山老林里。放虎归山,再想寻觅可就难了!
所以晋安明面上围而不攻,实际上却在暗中调查他们出入山区的路线。苗民背靠大山,吃的粮食、穿的棉麻皮料应有尽有,可是潮湿的山区却不产盐、不产铁器,他们只能向外界购买。
尤其食盐不同于石料铜铁等物,随便山里哪个窝点都能堆放,这玩意儿必须要进厨房才能发挥作用,而厨房不能离匪寨十万八千里远吧?所以尾随运盐的人,必定能直接找到叛军的老巢大营!
见微知著,决胜千里。十四不由对舅舅露出小狗一般的崇拜眼。
晋安见他只听了幕僚的只言片语就恍然大悟,也在心底赞了句“好悟性”,转头吩咐众人:“小心行事,切忌打草惊蛇,仔细记录路线。等我们把口袋扎紧了,就让正面大军佯攻,背后派一队精兵从小路直袭叛军老巢,里应外合,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众人把手按在剑柄上,垂首齐声应是。
他们回到营中,自有一番安排。十四拿着出卖色相换回的果子散给几个亲近的人。无非是乌雅家的、董鄂家的、兆佳家的,晋安也不理论,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纳了——八爷倒了,如今台面上立得住的几位爷大都是永和系出身,干嘛放着河水不洗船?
十四一时成了香饽饽,在营里如鱼得水。晋安冷眼瞧着,见他游走在众臣之间,虽然没耽误了正事,每天起早贪黑在中军大帐里抄文书,在众将开会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躲在屏风后面疯狂记笔记,晚上点着蜡烛熬夜看地形图,恨不得能抱着沙盘睡觉,海绵吸水一般疯狂吸取各种知识。
然而权势动人心,被人围着吹捧恭维的感觉,可比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苦哈哈地研究地图要强多了,晋安仍是忍不住敲打他:“皇子随军不易,你正是该长本事的时候,可别本末倒置了。”
十四深有同感地点点头,难得正经地叹道:“这次出来之前,皇阿玛让我走正道,把心思花在正事上,真是金玉良言。瞧瞧八哥之前声势何其宏壮?仅仅被皇阿玛斥责一回,就树倒猢狲散了——因势而聚,势衰而散;因利而聚,利尽则散。可见小恩小惠收买不了天下人,只有正经本事挣出来的功劳名声,才能服众。”
晋安端茶的手猛的顿住,正要对小侄儿刮目相看。十四却又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贴上来:“所以,领八百精兵从小路偷袭苗寨的事儿,不如派给我吧。您坐镇中军,等侄儿的好消息就是了!”
晋安断然拒绝:“想都别想。依皇上的性子,你若蹭掉一点皮,我们这些人都得跟着陪葬。”
十四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由蔚然长叹。这龙子凤孙的身份,未尝不是种束缚。他正感慨万千,岳钟琪突然沉着脸进来:“将军,十四爷,前些日子大雨,咱们运粮的队伍遇上山洪爆发,已经失去联络两日了。”
两人不由一惊,眼见要一战定乾坤的关头,怎么出了这种倒霉事?晋安先命骁骑营众人散开去找,又召集手下参领参将升座议事,又派人到附近州县紧急调粮备用。
如此忙忙乱乱两日,到了原本约定的接粮日子,运粮队却如同没事儿似的,好端端地出现在了大营门口,叫人跌碎眼镜。
一问才知道,原来年羹尧在路上见连日大雨,河水暴涨,就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等到河水逐渐与堤岸平行,他冒着延误送粮杖责一百的风险,果断下令停止前进,找能够避雨的高地休息。也是他运气好,虽然在山洪爆发之际,被落石砸到了腿,但是粮食却保住了。此人也是够硬气,雨停之后,硬是拖着一条伤腿疾行数日,准时把粮草送到了帐中。
这份心气儿,就是十四也不由对他改观几分,还随着晋安去探望一回,言辞中委婉地为那日在雍亲王府门前折辱他的事情道了歉。
年羹尧诚惶诚恐,面有愧色,从怀里摸出个墨迹淋漓的信封:“四爷有封家书托我送来,好像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主子特意嘱咐我,务必原原本本交到十四爷手中。可惜那日突遇洪水,信纸为污水浸泡,已然毁了。”
十四略微皱眉。四哥向来沉稳,他说非常重要的事情,就一定非常重要了。连年羹尧也不能告诉,难道是家里那几个兄弟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可是皇阿玛素来以大局为重,大军在外打仗的时候,谁敢轻易使绊子?便是要争功,也得等到大军胜利归朝的时候吧?况且大哥二哥圈禁,三哥胆小,八哥被排挤,京城里四哥六哥威震一方,还有什么事能够威胁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他,非要巴巴儿地写信来告诉?
十四思来想去,还是不得其解,只能沉下心来,尽力把这一仗打完了再说。
中间的闲话不提,五月十三,清军大破叛军于苗岭云家寨,诛杀叛军首领崔玉贵,活捉其妻儿并手下大将无数,取得了一场彻底的大捷。
只是攻入苗寨之后的情景,却与十四想的大相径庭。他原以为这里是一处啸聚山林、为害一方的土匪窝子,干的都是杀人越货、鱼肉乡民的勾当。没想到真是的情景是,寨子里的绝大多数人家,都穷得茅草房四面漏风。
连匪首住的屋子都漏着天光,聚义厅破烂的旗帜在风中摇摆。苗人俘虏麻木地伸手让清军士兵绑上绳子,面黄肌瘦的男人张开双臂将更加瘦弱的妻儿护在身后。正直午间造饭的光景,可是大多数人家灶上所煮,不过清水稀粥而已。清军打开后山的粮仓,却发现了满满的粮食,正是叛军起兵初期劫掠县城所得。
带路的苗族老人伏在地上痛哭不已,眼泪滚到地上和入尘土里:“哪儿舍得吃啊,都是穷怕了,饿怕了的。”
她的孙女在外头扬声哭喊:“爷爷!粮食都给你们了,放了我爷爷!”
贵人在里头,外面的士兵哪敢容她放肆,堵了嘴就要拖下去。十四却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出来一瞧,竟是那日在集市上调戏他的苗家少女。原来她竟是匪人,难怪举止如此大胆!
那苗女阿青见四五个威风凛凛的带刀侍卫,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那天被摸了一把的俊俏少年,也是惊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十四当着众人装不认识她,只命士卒不得随意欺凌俘虏也就罢了。军中文书官将匪寨众人一一记录在侧,男女分开关押。一众苗人正心下惴惴,不知身归何处之际,突然有人用木桶装了热腾腾的大白馒头上来,分发众人,又问:“谁是阿青?”
阿青一惊,惴惴不安地应了,却被那清军官员用奇怪的眼神来回打量了一回,半晌说:“你是那天集市上的苗女?十四爷说,他还你的果子钱。”
才与清军血战一夕的彪悍匪众虽然不知这段缘由,但是见了吃的也不由敌意稍减,更是心下一松——应该没有人会在马上就要杀掉的俘虏身上浪费这么好的粮食吧?他们这样一想,不由吃得更加香甜了,到了文书官提审人犯的时候,心态也平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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