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秉文笑道:“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贼。”
瘦鹃也笑:“我也没说你是呀。”
迟秉文跟了上来,皱着眉一本正经的道:“这裙子太短了些。”
瘦鹃“唔”了一声。
“这裙子太紧了些。”
瘦鹃还是“唔”的一声。
“。…..你穿这裙子不好看。”迟秉文顿了半晌,才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要你看啦?”瘦鹃偏过头去看他。“老要风流少要稳嘛。”
迟秉文闷闷地不作声。他一路跟着她到楼底下的小厨房里,一只小锅架在炉子上,靠墙一只五斗橱,旧了些,瞧着有些年纪了。
秉文蹬着皮鞋咯咯咯走到门口向外面看了看,又走到窗口去,向窗外发了一回怔,突然旋过身来说道:“我真想你。”
瘦鹃吓了一跳,手里的大汤勺磕在锅沿上,一声脆响,小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股黑胡椒的香气。偏赶着这时候,一阵风吹来,把她的头发给吹的乱了,有一绺子分出来掖在耳后的头发直披到脸上来。
她两只手都被占着,拿着一瓶黑胡椒,一只汤勺。
这时候就只得放了其中的一样,偏着脸,空一只手出来,把头发扶到耳后去。她忽然就又觉得,这一个动作似乎近于一种羞答答的样子,不大方,又恐怕被他误会了是自己因为他这话而害了羞,因此便又定了定神道:“嗳,你胡说什么?”
他最爱看她猝不及防而又故作镇定的样子,有一种演戏的朴素感,遮遮掩掩,却又不小心泄露出来了各样的小心思。不由得笑道:“你要我再说一遍?”
瘦鹃蹙着两道细长的眉,连鼻子也皱着,要轰他出去,他却死皮赖脸的站在原地不动。
煮好了,瘦鹃把锅里的一团糊糊盛了出来。
吃的是菜汤面疙瘩,一整碗淡绿的粘糊,冒着白乎乎的热气,面上起一点肥胖的颤抖。
小办公室里也有一只壁炉,只是为了省钱,从来没有使它派上用场。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这还是开业当天收下来的礼物。
皮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心慈不知道去哪里了,反正她总这样的来去无踪。
瘦鹃端了面疙瘩绕到小屏风里面,坐在沙发上就这么将就着吃起来。
“你就吃这些?”迟秉文眉间皱起来一道川字。
“我自己吃,能填饱肚子就行了,还要弄什么花样?又不是摆酒席。”
“你这样不行。怎么不从家里带一个厨子过来?或者,家里做好了饭叫佣人给你送过来也好。”
“哪里就要这么费事了?”她就怕跟他们迟家搅不清,所以事事都是她亲自过手。
迟秉文看她不听,便干脆将她面前的碗端走了,瘦鹃要去抢,他不肯。他自己下到小厨房里去做菜。
瘦鹃抱臂站在旁边看,笑话他:“迟先生,你还是好好教你的书,别逞强嘛。到时候连我做的都比不上,我可要笑的。”
迟秉文不理她,小厨房里的原料少,一看她就从没有热心打理过。他好不容易炒了两盘菜出来,倒还是蛮香。
瘦鹃凑过去,先笑嘻嘻的说了一句:“卖相也不好嘛。”
迟秉文看了看,自己先尝了一口,促狭着笑道:“你也尝尝。”
她扭过头,“不,我怕你要毒害我。”
“你可是一路看着我做下来的,诬赖好人。”
瘦鹃在他的劝说下终于尝了一小筷子,她把食物都咽下以后,翻了翻眼皮道:“也就那样,还没我的面疙瘩好呢。”
实则确实比她做的要好上许多。
“你这人,我可看出来!一个女人家像你这样爱逞强,可要嫁不出去的。”
“我嫁不嫁的出去,要你管?”她气的直瞪眼。
“嫁不出去也好,你就跟着我,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好?”
“呸。我还愁挣不到钱?哪怕买个男人!”她睃着眼嗔一句。
“那你不如就买了我。”他笑嘻嘻的。
“亏你怎么想起来的?”瘦鹃一面笑,眼睛背后有一种戏谑调侃的神气。好半晌,又忽然问道:“嗳?你跟谁学的做饭?”
“我啊,我从前去留学,吃不惯外面的,就只好自己在宿舍里做。做的不好,但总比你的强一些。”他瞅着她笑。
她端了盘子扭头便走。
秉文仍旧跟上来,问道:“那个冯先生,他买没买床垫?”
“哪个?——噢,你说他呀,买了,昨儿才送的货到他们家里。”冯先生是联大的教授,迟秉文的同僚。
他跟在瘦鹃后头邀功,“我可帮你说了不少的好话。”
瘦鹃脚下步子不停,鼻腔里出了口气,道:“那我谢谢你。”
终于到了表演的那一天。
连心慈再三的叫了瘦鹃一道过去,瘦鹃本来厂里忙,她又恳求说只有瘦鹃坐在台底下,她才有信心,瘦鹃也就只好暂缓了手上的工作,跑去看她的表演。迟秉英则邀请了迟秉文、迟宝络和陈伯玉一起去观看,陈伯恭还在浙江前线,没回来。
秉英自己私下里同心慈说笑话时,知道她不大待见冯小婵,又怕瘦鹃看到冯小婵会生气,就故意漏掉了冯。
冯小婵在迟公馆里住的日子久了,生活作息磨合起来总有些不习惯的地方,迟太太心中便有些惭恧,觉得她这是雀巢鸠占了。所以每日找她不痛快,冯小婵亦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处撒。
然而他们去看连心慈表演的事情,到底还是叫冯小婵听说了,她把这段时日里积压的怨恨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开始闹脾气,“是了。你们迟家的人,除了宝络,便都厌嫌我。怕你们大少奶奶生气,故意撇开我,我怎么不知道呢?”
大家被她这么一闹,都是一个头比两个大,只得带了她一起去,为了息事宁人。
真到了心慈上台表演的时刻,一片的惊呼,仿佛整个的天地都被踩到她脚下去了。天窗外头便是澄练得同冰河一样的苍紫的寒空,整个剧院的穹顶下头,黑压压的一片人,先还屏住了呼吸的,此刻亦掌声雷动。
不知过了多久,却仿佛怎么也看不够。心慈的一举一动太勾人魂了——瘦鹃这才晓得为什么连迟秉英这样的情场浪子亦拜倒在她的石榴裙底下,甚至同她有了要结婚的念头。
迟秉英交往过许多的电影明星或是社交名媛,然而他生性不喜拘束,一男一女两个人,在一起只图个快活,从想不到明天怎样?后日怎样?往后怎样?
底下的观众都起哄,要心慈再唱一首。她没排练过,然而她身后的老板迫于这一份热情,只好允诺说不日还会再举行一场,大家这才作罢。
终于散了场,到曲终人散的时候了。
她们两个女人在后台的化妆间里腻在一起。瘦鹃一笑,附到心慈耳边,小声的撺掇着她下一次不如换成平淡中透着幸福的曲子,世道已经如此艰难。
瘦鹃随口便哼出了《人间模样》的曲调,淡淡地唱了几句日文的歌词。然而连心慈显然对日文很熟悉,甚至一口关西腔。她用日文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日语歌?”
瘦鹃一愣,便也用半生不熟的关西腔同她对话,两个女人笑倒在了一处。引得沙发那头坐着的迟秉文频频朝她们投来诧异的目光。
迟秉文是留洋到日本的,然而一口关东话,关西腔能听得懂,却说不出来。
“你怎么懂日语?”心慈忽然攀着瘦鹃的胳膊甜腻腻的问道。
“我啊……我……我从前家里请过一位老先生来给我哥哥教书,他会一些,我老是去偷听。”瘦鹃尴尬的笑了笑,又道:“你怎么也会说?说的还这样好,好像母语似的。”她是故意这么岔开了话题,往她身上引。
心慈愣了愣,稍微有点意外似的,却在下一瞬又眯起了眼来笑:“我嘛……老板叫我去学各种各样的语言,你知道我这一行——每日要见许多不同国家的人,我不学,那么外头的海报上,登的就该不是我的照片了。”
瘦鹃看了她一眼,眼睛还是笑着的,然而不知为什么就在心里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第53章 生日礼物
这一天下午,厂子里没事做,瘦鹃就回了迟公馆。她一个人在卧房里呆着,坐着又冷,床上铺陈了一半,她想了想,就钻到被窝里去睡中觉。冬天的午睡一向不如春秋天里自在,又冷,又瑟缩,睡得人昏昏沉沉的。
房间里洒满了淡黄色的斜阳,连日光亦是冷冰冰的。对面的一排红房子的阳台上,垂着一根晾衣裳的旧绳子。只消看呼啸的寒风把那绳子吹起来多高,就能大致了解到外头的冷意到了何种程度。
忽然梦里有个人影子一晃,瘦鹃突然惊醒了。
后来她无论怎样想,也想不到梦里的这个人影会是谁,索性就抛在了脑后,不去管。
店里挣了钱,周瘦鹃花了两万两千块大洋,买了辆福特新出的T型车。一闲下来,便到处开出去招摇。
迟秉英有天在路上碰到她,两个人隔着两扇车窗交谈,“行啊嫂子!你这车在哪儿买的?”
“我特地托人从广东买回来的,怎么样?”她微微昂着头,下巴抬得老高——谈起车来总是得意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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