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姝道:“阿娘,我们去偏殿吧。”
许濛摇头,“不,不去。”内侍上来将陈美人的尸体清走,迅速打扫干净了地面,许濛这才反应过来,忙对陈姝和陈熠道:“你们呢,有没有事。”
陈姝看了一眼陈熠,笑了,道:“没事的,阿娘放心。”
许濛转过去看向陈昱和陈旻,二人很是狼狈,如今算是两败俱伤,再一抬眼是李夫人站在那里,她眼中犹有怨愤之色,仿佛要从许濛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陈昱和陈旻见许濛无大碍,皆是松了口气,陈旻想要支着手上的刀站起来,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陈旻的头上落下来,他咬牙,嘴角有血。
李夫人见了陈旻的动作,又见他伤成这样,面上隐隐有动容之色,她不由上前两步,陈旻闷哼一声,终究颓然倒地,喟然长叹道:“母亲,我败了。”
李夫人张了张嘴,恍然道:“不,不可能的,谋划近三十载,怎么,怎么会败?”说着,李夫人像是疑惑一样,偏了偏头。
陈旻苦笑,看向了一旁的李季,李季叹了口气,端着殿中的一盏灯走了过来,陈旻伸手将诏书放在烛火上,只见那张决定大魏江山传承的绢布,在跳跃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火焰,陈旻的面庞在火光中,目光清明。
谁也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地烧掉了遗诏,谁也没想到。
李夫人见了,先是愣了,然后跌跌撞撞扑了过来,将那地上的灰烬拢起,她伸手捧着灰烬,忽然抬手给了陈旻一巴掌,道:“你说,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知道,都知道!”
知道什么呢?殿中人的目光在陈昱和陈旻之间徘徊,自然是知道陈昱从头到尾都没病,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局,想到这里,他们望向陈昱的眼神中带了许多恐惧,帝王心果然不能妄自揣测。
陈旻闷声叫李夫人打偏了脸,他擦掉嘴角的血,低低地笑了:“母亲,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李夫人面上无泪,只是定定地望着陈旻,平静的语气隐隐让人毛骨悚然,“为什么?”
“我这样为你百般筹谋,忍辱负重,为什么?”
伴随着这声声诘问,李夫人脸上那永远矜贵漠然的面具一寸一寸皲裂开来,她又是一巴掌,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不断问道:“为什么?”
陈旻叫她打得低垂着头,耳边流出血来。
只听一旁的靖宁公主断喝道:“别打了,够了。”
陈旻低低地咳嗽,李夫人的目光环视殿中,与之相触者纷纷低下头,终于看向许濛,轻声道:“是她?是不是。“陈旻,不言,只是深深望着李夫人,终于李夫人温柔地叹道:“呵,果然是陈照的儿子啊。”这语气仿佛一个母亲在同自己顽皮的孩子说话。
陈旻笑了,“不是的。”他望向李夫人的眼中都是温柔,带点无奈,“母亲,我累了,我只是累了。”
李夫人目光失焦,重复了一遍,“累了?”
陈旻点点头,道:“累了。”
“母亲,为了这仇恨,我们失去了太多太多了,母亲你自己的人生,表姐的人生,阿姐的人生,还有我的人生,都已经千疮百孔了。”
陈旻握住李夫人的手,道:“陈氏之祸,死了太多人,我们复仇,又填进去太多性命。“陈旻看向蜀王,道:“母亲种种谋划意在让陈氏皇族分崩离析,可天下战乱多年,我们怎可因一家私仇让百姓遭乱离之苦,再者,蜀王在封地行苛政,若正掌握权柄,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因暴.政受难,一家私仇若是牵扯天下人,便不再是一家一姓之事。”
李夫人低低地笑了,“累了?昔年陈氏,背主得位,我秦氏上下一族叫他们杀了个精光,陈氏无义,我秦氏何必有道。”
陈旻看着李夫人的眼睛道:“母亲,孩儿身上也流着陈氏的血呀,我是孝怀太子陈照的儿子。”
“母亲,这些年我不得半分欢愉,夹在陈氏和秦氏中间,实在是太累了,母亲,是我不孝。”陈旻仿佛将自己多年以来的心绪全数倾诉出来,如释重负。
李夫人愣住了。
陈旻看向陈昱道:“陛下,请陛下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盟誓。”
陈昱点点头,“朕会守信。”
陈旻看向许濛,许濛想要走过去,却见陈旻摇了摇头,只是对她笑了,许濛顿在那里,陈旻是想到她是陈昱的姬妾,若是众目睽睽之下去了他身边,怕于她声誉有损,念及陈旻的心思,许濛鼻头发酸。
她还是想要去,想要去扶住自己当做兄长一样敬重的男人,只见陈旻低声道:“我身上脏得很,别来。”
陈旻说完后,费力支起了身子,半跪在地上。只听他朗声道:“我陈旻,未能报得陈氏生恩,未能报得秦氏养恩,愧对先父,忤逆母亲,弄阴谋诡计,谋害无辜之人。”说着陈旻闭上了眼睛。
“实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只见陈旻将那把钢刀架在脖子上,道:“今日,为守本心,为赎罪孽,情愿一死,了结一切恩怨,还陈氏秦氏血脉。”
一切仿佛凝固在眼中,靖宁公主大叫一声:“不要!”
许濛想要扑上去,陈姝和陈熠想要拉住她,陈昱也想扑上去,李夫人则是坐在一旁,望着陈旻,像是失了魂一般。
陈旻笑了,那笑容如同笼罩在烟雾中的海市蜃楼,隐约在云端,不可见。
人生啊,有来处,也有去处。
陈旻长出了一口气,利刃割开了他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他只是觉得脖子上一热,浑身的力气慢慢流泻,好轻松啊,他舒展了身体,躺在地上,看着上空,慢慢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殿中一静,众人都怔住了。
李夫人离得近,叫陈旻喷了一身鲜血,那滚烫的鲜血像是灼伤了她,她扑了过去,手颤抖了又颤抖,想要捂住陈旻的脖子,可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李夫人绝望道:“叫良医,叫良医来。”不知不觉,脸上已经都是泪了。
陈昱牵动了伤口,面色一白,委顿在地上。
许濛只看到铺天盖地的红,她听不清自己叫了什么,只是心中大恸,晕了过去。陈姝很陈熠忙接住了她,交给满娘。
众人默了许久,陈昱在高景的搀扶下起身,他看着陈旻的尸体,道:“将陈旻公子先放在偏殿,着人收拾了为孝怀太子保留的宫室,在那里停灵,依王侯之礼出殡。”
陈昱又看向了一旁的李夫人,她仿佛听不到周遭的一切声响,那深红色的外袍已经叫血染了半幅,一双眼睛木然,他道:“朕应了陈旻不会杀她,将她幽禁在掖庭。”
内侍上来,有人架起了李夫人,她仿佛失了魂一般,任由人施为,李季替陈旻整理了衣衫,身后的内侍小心翼翼将陈旻的尸身抬了起来。
陈昱咳了几声,陈姝让满娘扶好了许濛,走到陈昱面前,道:“善后的事让我和阿兄来吧,阿父一会儿还要登楼看烟花,先去休息。”
陈昱深深看了陈姝一眼,道:“好,这里交给你们。”
说着着内侍宫婢带着许濛去暖阁休息,留下陈熠和陈姝二人,在场人看了看台上面色惊惶的陈炜,看了看神思不属的卢后,又看了看孟婕妤护在怀里的陈烨,看像陈熠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样了。
朝中风波方平,眼下又是平地波澜。
陈姝道:“来人,将蜀王押下去。”
蜀王叫玄甲兵士抓起来,他看向陈姝和陈熠,道:“本王城外还有三千部曲,还有蜀地,你们擅自扣押本王,难道就不怕蜀地兴兵报复?”
陈姝走过去,在蜀王面前一笑,道:“叔祖在蜀地做的好事,自己心里不清楚么,还有,堂叔早就已经回了蜀地,他会是新一任蜀王。”陈姝绒绒的睫羽遮住了眼,看不清神情,只听她道:“我想,蜀地百姓人人家中都要放爆竹以示庆祝吧。”
“押下去。”
玄甲兵士将暴怒的蜀王押了下去,陈姝看向殿中其他人,道:“请各位大人夫人都下去休息吧,天色不早了,等会儿还要登城楼呢。”
众人应声,缓缓退出,有的人看向了一直一言不发任由陈姝施为的陈熠,看着这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太子,心中又重新估量了一下陈姝这个妹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百官及女眷退出后,陈姝对孟婕妤道:“孟婕妤请吧,回你的景泰殿去。”
孟婕妤带着陈婥和陈烨离开,她有些失魂落魄,不过今晚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之至了,其他姬妾妃嫔见了,便立刻拜下,同着孟婕妤离开。
不出片刻,殿中便空了,陈姝又看向了卢后,只见卢后仍旧端坐在高台上,陈姝一笑,缓步上去,卢后道:“呵,好深的算计。”
卢后看向陈熠,道:“阿熠有这样的妹妹,自然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这话说来是挑拨离间的,陈熠面色不变,陈姝却是冷笑一声道:“诸多手段都是同母亲学的,多谢母亲教诲。母亲,请吧,再看一眼这大魏宫殿吧,今生今世,你都不会再出来了。”
“哈哈哈哈。”卢后惨笑。
“我卢眠只是输了,没有错。”说着卢后起身,她的脊背依然笔直,扬着下巴,一步一步走出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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