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渐渐停歇,众人还沉浸其中,只见蜀王拊掌笑道:“尽善尽美,真可谓尽善尽美。”
陈昱道:“叔父也喜爱这样的乐声?”
蜀王道:“和谐之音,怎能不爱,这样的乐声倒是从未听到过。不知陛下从何处寻来的艺人,这样好本事,颇有昔年师旷之能。”
陈昱举杯道:“两年前有农人在田中掘出了一段城墙,仿佛是古商遗址,那碎了的陶瓶上有一段乐曲,经过宫中乐师考证应当是古商《大濩》之音。”
《大濩》乃是成汤灭夏桀之后所做,歌颂成汤的功德,经年流转,早就成了雅正的典范,乃是中正平和之音,是礼乐制度的代表。蜀王听到陈昱说起这雅乐的代表,心中一动,呵呵笑道:“原来是商汤雅乐,不想这般气势恢宏。”
陈昱道:“雅者,正也,乃礼乐也。不知叔父在蜀地常常听一些什么样的乐曲?”
蜀王道:“蜀地云乐,蜀人性安逸,喜乡间民歌,不过靡靡之音罢了。”
蜀王这样说,是不想同陈昱在这只有皇帝能用的雅乐上争辩,却见陈昱话锋一转,“蜀人天性烂漫,怕是不爱这样庄重肃穆的乐曲,不过乐有教化之功,蜀人不爱雅乐,是以行事颇为放荡无稽,叔父为一地藩王自当教化民众才是。”
陈昱话音一落,只见蜀王脸色一沉,道:“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陈昱看向蜀王,殿中人交盏喧闹之声霎时一静,都默默看过来,陈昱将手上的酒杯放下,掩唇咳嗽了几声道:“蜀地的锦城十分富庶,生产粮米蜀锦,可是朕听闻锦城的城墙比洛阳的城墙长了十丈,不知此事叔父当做何解?”
蜀王放下酒盏,面色不虞,陈旲低着头默默不敢言,蜀王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却见一旁陈旻拱手道:“陛下,此事另有分辨。”
陈昱看向陈旻,道:“哦,不知其中有什么隐情?”
陈旻冷静道:“锦城富庶,可深受周边夷族所扰,是以城墙高而深,蜀地虽好,却不比洛阳,乃千年古都,无边患之忧。”
陈旻这话说得实在是漂亮,这是在示人以弱,陈昱听了心中嗤笑,那夷族叫蜀王的毒辣手段治得遁入山林许多年了,锦城逾制而建,不过据天险罢了。
陈昱道:“堂兄此言有礼,不过此事虽情有可原,却也足见蜀人之不开化,来人,将《大濩》之音的乐曲赐下,叔父为蜀王,自当以此乐教化万民才是。”
蜀王冷哼一声起身拱手道:“谢陛下仁厚。”说着领了宫人呈上来的乐曲,坐在蒲席上,面色冷凝。
陈昱笑着道:“朕敬叔父一杯。”说着举杯,蜀王也举杯,皮笑肉不笑道:“多谢陛下。”
二人相对饮酒,只见陈昱有些勉强地喝完了手上的酒,一旁高景递上了绢帕,陈昱掩面似乎是咳嗽了两下,面上带着些病态的嫣红。蜀王见了,眼中闪过一丝冷嘲。
陈昱又坐了一会儿,面上密密麻麻都是汗,嘴唇也开始发白,他起身道:“请诸位随意,朕要下去更衣。”说着就离开了,众人目光别有意味地随着陈昱离开的身影而去,他一走,殿中气氛一松,便都开始推杯换盏了。
蜀王将那手中的乐曲丢在桌上,只见陈旲在一旁吃菜,蜀王冷声道:“无用之人,吃菜倒是有用。”
陈旲一默,将伸出的筷子收了回来,蜀王看了更加生气了,暗声道:“不成器。”
陈旲看了看身旁神色泰然的陈旻,他有些气闷地咬咬牙,起身道:“阿父,我去更衣。”
蜀王烦了陈旲,挥挥手道:“去吧。”
陈旲退出,他方才喝了些酒,一腔胸臆不住翻滚,他出了大殿,在附近闲逛,冷风吹在脸上,他觉得自己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
陈旲走了没多久,陈旻也起来,道:“叔父我去看看阿旲,他方才喝了不少酒。”
蜀王此刻正在同一位族兄叙旧顾不上陈旻,方才心中郁气还未平息,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陈昱往外走,却在门前遇上了陈晟,他二人年岁倒是相当,陈晟似乎也是要出去醒酒,见了陈旻,拱手道:“拜见堂兄。”
陈旻道:“您是燕王殿下,我不过是个白身,当不得如此大礼。”
陈晟道:“陛下所言,今夜论兄弟,不论身份。”
二人相视一笑,陈晟道:“堂弟不打扰堂兄了。”二人拱手,陈晟离开,陈旻望着陈晟离开的身影,笑了笑,心道这陈晟也是有趣,他望向陈旲离去的方向,面色略沉。
七绕八绕进了一处阁楼,陈旲有些累了,他坐在廊下望月,忽然听得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响起,只见陈姝走了进来,道:“怎么,受气了?”
陈旲没理她,陈姝却也不在意,陈姝道:“堂叔让人传话过来的,现在却要装作不认识,这是什么意思?”
陈旲道:“殿下真是神出鬼没。”
陈姝笑了,月光下笑容有些冰冷,“这是我的家,自然什么地方都能去了。”
陈姝走近了,坐在陈旲旁边,同他一起望月,她道:“这种被阿父忽视的感觉滋味不好吧,阿姝最能理解了,做也错不做也错,总之错处都在自己身上,永远都不能成为让阿父满意的孩子,永远都不能得到认可,永远都不能被看到。”
陈旲看向陈姝,陈姝没看他,仿佛不是在同他说话,陈姝个子太矮只能坐在那里晃晃腿,看着真像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在诉说自己的烦恼。想到这里陈旲讽刺一笑,这宫中哪有什么真正的孩子啊,他们被迫早早的长大,刚会说话就要学着算计人心。
陈旲道:“何必呢,何必非要让他看见呢?”
陈姝听到陈旲这样说,她转过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道:“对呀,想要什么自己去拿不就好了,何必要等着别人给你?”
陈旲道:“你说你可以帮我?”
陈姝道:“你若是想要贸然回蜀地,那是不可能的,毕竟陈冕还在蜀地,后方空虚,蜀王不一定会防你,可是李夫人定然对你有所防备。”
陈旲道:“听殿下的意思,你能让我不引起他们的疑心回去?”
陈姝点点头,道:“不过让你生一场小病罢了,金蝉脱壳之计。”
陈旲细细打量陈姝,道:“我凭什么信你?”
陈姝支着脑袋,偏偏头,仿佛真是个天真的孩子,她道:“是啊,你凭什么信我呢?”
“嗯,不对呀,你不信我还能信谁呀,信你的阿父?”陈姝展颜一笑,靠了过来,轻声道:“就凭你想要的我能给你。”
“事后,许你蜀王之位如何?名正言顺的蜀王之位。”陈姝淡淡语气中全是诱惑。
陈旲想了想,起身离去,道:“那么公主殿下背后的人想要什么呢?”
“倒也不想要什么,不过是希望堂叔能够把这蜀王的位置长长久久坐下去。”陈姝顿了顿,朝着陈旲勾了勾手指,陈旲矮下身子,陈姝道:“不过我倒是觉得,堂叔若是行有余力,将那陈冕送出来可好?”
“哈哈哈哈。”陈旲笑了,仿佛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笑话,他道:“阿冕是我的亲弟弟。”
陈姝摇摇头,道:“又不是要陈冕的性命,他呀留在蜀地也是棘手,不如送出来在洛阳为质,可见堂叔的诚意。”
陈旲目光中有些犹疑,他道:“殿下小小年纪多智近妖,不知背后何方高人指点。”
陈姝不答,只是看看月色,道:“太晚了,堂叔该回去了。”
陈旲面上惊疑,心中有些乱,他隐隐觉得陈姝身后的人怕不是卢后那么简单,只是那谜底太可怕,他不敢说出来,他觉得仿佛一盆凉水浇了下来,他张张嘴,声音有些干哑,道:“你,不怕我说出去?”
陈姝道:“堂叔该回去了,说出去,堂叔就还要过这样的日子。”
陈旲身形一震,面上带了些苦色,朝着陈姝拱拱手,道:“多谢殿下指点。”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步伐十分坚定。
陈姝偏过头道:“出来吧。”
只见假山下一个男人缓步出来,真是陈旻,陈旻道:“殿下好算计。”
陈姝在那廊下的条凳上坐着晃腿,她道:“班门弄斧罢了,堂伯何必要取笑阿姝?”
陈旻道:“阿姝,你要阿冕做什么呢?”陈旻温柔地看着陈姝,仿佛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陈姝道:“堂伯手中有筹码,我手中自然也要握着筹码,不是么?”
“听闻堂伯要与阿父一战,初听此言觉得堂伯发梦,现在想来却不是这样,堂伯的确有与阿父一战的倚仗,倒是阿姝小看了堂伯。”
陈旻走过来,坐在了陈姝旁边,他道:“我也曾同你阿娘在这廊下赏月。”
陈姝偏头看着这个男人,他虽然有些老了,却难掩湛然风姿,他眉眼中有黯然,更多的是平静,那是一种即将解脱的平静。
“阿娘说你会保持本心,是这样么?”
陈旻自嘲地笑了,道:“本心,或许我的本心从来泡在阴谋和仇恨的毒汁当中。”
陈姝直视陈昱开门见山道:“我留着陈冕还有用,蜀王陈旲不死,陈冕就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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