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东。”
赵珊慌乱地起身想要换回以往的装扮,站到一半,又重新坐了回去,伸手将滑落在臂弯处的轻纱往上拨了拨,盖住袒露的香肩,再将裸肩长裙往上提了提,遮住露出大片的胸脯。
她蹙着眉想了想,轻声道:“梅娘,你进来替我梳个头。”
梅娘应道,推门走进来,跪坐在她身旁,语气里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三少想梳个什么样式?”
看着面前恢复女装的主子,梅娘并不吃惊,作为赵珊的心腹和得力助手,她早就知她是个女儿身。
梅娘早先是个花魁,跟话本里常说的那样,遇到个落魄书生,一时乱了神,自赎身跟着跑,结果书生高中后被抛弃,没有杜十娘的百宝箱,只能沉自己。
赵珊刚好路过,救下了她,她自请为奴,却被赵珊拒绝。
她一直记得她当时说的话:“这世道对女人来说本就不公平,为何还要自我作贱?”
她知赵珊是要做大事的人,投入她麾下愿效犬马之劳。
跟了赵珊大半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赵珊主动穿女装。
楼下站着的那位公子方才陪着吴知府出现,主子便改变预定计划没有出现,甚至回房换回女装,眼下竟然破天荒地叫她进来替她梳头。
她的眼睛弯了弯。
往常一副浪荡公子模样,夺去无数闺阁少女芳心的三少,竟然也有如此惊慌的时候。
梅娘伸手想要去抹桂花油。
赵珊抓着她的手,语气带着极其不稳重的调调,“梳个简单的。”
梅娘噗呲一声,差点笑出来,眼睛一转,替她挽了个慵懒发髻,两边留下几缕碎发,将满面霞红的主子打扮得格外动人。
她满意地拍拍手,看着镜中娇花一般的主子,浅笑道:“我去请他上来。”
“等等。”赵珊一把抓住她袖子,嘴唇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
“很美。”梅娘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
她说的是大实话,风华楼里最美的阿竹,全盛时期盛装打扮,也不及自家主子此时三分。
赵珊慢慢挪到矮几前,小心地摆弄着身上的纱裙,目光时不时地落在紧闭着的门上。
她感觉到呼吸有点困难,空气中的氧气似乎太过稀薄,连带着心脏都要衰竭,口里干得很。
她抓起旁边摆放着的酒坛,一口气将坛中的烈酒喝光,心头这才觉得踏实些许。
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慌乱地将酒坛藏在靠枕后,正襟危坐在矮几后,感觉有些太过正式,又斜靠在靠枕上,感觉似乎胸前露出来的部分有点多,还想要再折腾,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莹莹明珠,将门外站着的那人照得格外清楚。
方才他在楼下,她在楼上,隔着距离,看上去尚可忍受,眼下两人只隔着十余步,她看着三年后愈发英俊挺拔的何东,方才还要衰竭的心脏此时跳得快要爆炸。
三年前,他的面容还带着些许男女莫测的阴柔,虽然还是同样的五官,但通身的气息已浑然不同。
他的灰眸微微眯起,如同黑豹狩猎前的蛰伏,闪着势在必得的光,愈发衬得他如玉山上行,光彩照人。
三年时光,终究改变了彼此。
赵珊骤然冷静下来,暗嘲一声,做出副懒洋洋的姿态,抬眼看向一步步朝她走过来的男人。
何东第一次看到身着女装的赵珊。
她很美。
惊人的美。
大红的衣衫衬得她幼白的脸格外可怜,看上去连他半个巴掌大小都没有。
三年来,他日日夜夜想着她的模样入眠,不曾想今日真正见到,才发现,三年时间的缺席,他错过了她的成长。
往常健康的小麦色肌肤早已褪成雪白,杏眼尾脚往上微翘,无端添了三分漫不经心的妩媚,眼波潋滟着动魄的神光,唯独花瓣红唇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他心头忽然一痛,胸膛里翻腾着那股热血,让他难受得想要吐出来。
他曾经无数次设想他们重逢时的场景,她或许会哭着打他,或许会笑着抱住他,可却从没想过她会慵懒得像只心不在焉的猫儿,骄傲地趴在自己的领域,细心舔舐着自己的毛,却连正眼都不带瞧他。
她心里,可还有他?亦或是自己的决绝,已经伤透她,所以她不愿再看到他?
何东莫名感到一阵慌乱,直到这时,他才发觉其实自己并不了解她。
嘴唇嗫嚅了片刻,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珊珊。”
赵珊心里头一咯噔,连带着手指也微微抖起来,幸而手指藏在宽大的袖袍里,从外边看不出多大动静。
她没想到一见面,他会这般亲密地叫她,珊珊二字,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开她故作冷静的伪装,让她勃然大怒。
三年,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个时辰,算得上十生十世的缺席。
她不敢想,不愿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曾经同生共死,她以为他们已经心心相惜,却不料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他将实情吐露给刚认识不久的丑三和甲八,却不愿意告知这个一路与他同床共枕生死与共的“朋友”。
她只觉失败,以及被忽视和愚弄的可悲。
眼下的“珊珊”算得什么?
他以为这般亲密的叫她,就能抹去她内心的伤痛?能够抹去这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个时辰的折磨?
她拿真心以赠,却被他毫不在意地扔在泥泞里践踏。
莫说隐瞒一切是为她好,莫拿这种可笑的借口来敷衍她。
赵珊冷笑一声,拿空落落的眼神瞧向他。
何东没有错过她唇角那抹一闪而逝的冷漠,满心的兴奋瞬间被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她恨他,甚至于不想看到他。
他明白。
她恨他丢下她,恨他隐瞒。
可,如果再重来一次,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三年前的他,除去她一无所有,面对毫无抵抗之力的强敌,他只能将所有不舍和眷念深埋于心,只能忍受着巨大的悲伤,送她离去。
临死之前,他想过也许她会恨他。
但活着比死去好,恨,比伤心好。
时间总会抹平许多伤痕,恨,也会在日复一日中渐渐淡去。
也许很快,她便能结婚生子,儿孙满堂,颐养天年,而他,不过是她记忆中早已褪色的过客。
他本以为自己死了,却没想过会被隐在林中冷眼旁观的神龙护卫首领救下。
他用了三个月养好伤口,用了三十三个月,通过神龙护卫的历练。
通过历练的那一天,他检阅了神龙护卫,看着漫山遍野装备完善的军队,他筹怀满志,只想着尽快找到她,与她共享着轰轰烈烈干出一番大事。
他一路往平洲城赶来,因为他知,如果她还没有忘记他,定会在平洲城等他,所以在吴府得知她果然在平洲城的那一霎,他的心狂乱得不知如何安放才好。
她在等他。
他没有近乡情怯的踌躇,他只有一腔快要憋不住的思念。
却不料她眼中的陌生,犹如万箭穿心,酸楚苦涩。
他不再是三年前那只被关在狭小囚笼里,毫无反抗之力的困兽,但在她的陌生目光下,他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默默看着她生活的地方,目之所及,整整齐齐摆放着许多酒坛,鼻翼翕动,这时才留意到空气中飘荡着股浓郁的酒香。
两人,一立一坐,相隔五六步,却犹如隔着整整一个银河。
室内弥散着沉沉的压抑,赵珊看着他满眼的受伤,反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事,心头怒火愈盛,语气反倒平淡下来,“坐。”
何东一愣,隔着矮几坐下,犹豫了几下,方才缓缓道:“你,过得好么?”
赵珊心里头冷哼一声。
这世间的男人,说话做事,都是自以为是,心安理得,鬼话连篇。
他想要个什么答案?“没有你我过得不好?!”
呵呵呵,可笑。
她抿抿嘴,笑吟吟道:“挺好的,你呢?”
“不好。”
灰眸紧紧盯着她双眼,似乎想要迷惑她的心神。三年过去,他还以为自己还是当初的那个笨蛋,还玩这种把戏,以为一个眼神过去,她就再次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赵珊恨不得抽方才瞬间被他眼眸晃失了神志的自己一耳光,面上起了薄怒的红晕。
“你是否还在怪我?”
“怪?”赵珊兀自怪笑了一声,伸手拿过一旁的酒坛,拍开封泥,豪饮了一口,眼眸里瞬间带上些许醉意。
怎能不怪?
当然要怪!
心里头那个小人儿哇哇大哭着蜷缩在一角,想要问个明白。
她很想冲上去,紧紧抱着他,很想感受他的温暖,很想问他为什么自说自话,自作主张地将她抛下?
她的心已经难受到再也支撑不住,只能借一口烈酒,让心头的那团快要湮灭的火燃得旺一点,让她的勇气再多一点。
她咬着唇恨恨道:“为何要怪?!”
何东没有错过她语气里的娇嗔,看着她因为生气而灵动的模样,心头一暖,这小丫头,终于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