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受想杀了她……
甘棠心里冰凉,脑袋亦跟着清醒了许多,原也不是什么想不通的事,火[药这种东西,太超前,甭说是这时候,便是千年百年之后,她那日弄出的动静,也依然惊世骇俗,殷受作为执政者,忌惮乃至起了杀心,是再正常不过了。
她敢用,是因为笃定了消息传到商王和殷受耳朵里少说也得月余,那时候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却不曾想殷受在这档口来了明川,此番落入他手心,只怕难逃一死了。
可他这么喜欢她呀。
她也没有要拿着这些东西做坏事,也没有要弑君夺位的意思。
后背和头发间润湿了一片,甘棠心里却凉如冬冰,提了提精神,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生机。
她手里一半的卫兵护送肯南迁的子民南下去了土方,余下不足三百人,一半分散各村落排洪泄涝,其余都守在圣巫女府外头,绝不可能是殷受这一千骑兵的对手……
殷受武功虽大不如从前,但眼下她病重得起不了身,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一条砧板上的鱼,任由人宰割。
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殷受走近了,直至停在了床榻前,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也越发清晰了。
殷受立在榻前,甘棠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脖颈上,也能感受到他心里复杂交错的情绪,心知这么昏睡下去是死路一条,指尖动了动,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怔怔看了眼殷受,眼里迸发出些惊喜,欢悦问,“阿受,你来看我了么?”
殷受立着不动,握着长剑的手紧了又紧,喉咙干哑,说不出话来,踏入门前所有的干脆果决,看到她这双眼睛,这张面容,听见她的声音后,似乎都发顿生锈了,眼里只容得下她了,他原本便是来看她的。
甘棠眼睑颤了颤,费力的朝他抬手,喘息道,“阿受,你想我了么,我也想你啦,我很难受……”
她躺在床榻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面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双眸里皆是欢欣和喜悦,看得他心里筑起的高墙轰然崩塌,不由自主便握住了她纤细冰凉的手,整个人也坐到了床榻边,目光落在她脸上挪不开,瞧见她额头结痂的伤口,呼吸便也跟着滞了一滞。
心硬如铁呐当真。
甘棠控制不住咳嗽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气若游丝,却还伸手给殷受把了脉,温声问,“阿受,你身体如何,这几月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她眼里满满皆是关心,让他的心也不由自主跟着欢腾雀跃起来,仿若得了世上最好的珍宝,甜如蜜糖。
摧枯拉朽崩天裂地,她有这样翻覆天地的能力,且位高权重,便留不得。
殷受搁在膝盖上的掌心收紧,心里煎熬闷痛,这次的机会不可多得,甘棠不在年竹四方,再加上身边随军不多,崇明是他的人,她又重病在身,取她的性命易如反掌。
圣巫女一死,即可将‘天罚’之事传为先祖降罚收她性命,自此之后,便再也无‘圣巫女’三字,也再没有甘棠这个人了。
他得尽快动手才是。
一旦将人放出明川,她名声大噪,身体恢复如初,他取不了她性命,圣巫女自此将彻底凌驾于王权之上,它日他殷商王室,可有立足之地。
殷受目光暗沉,心里万蚁蚀骨的痛压下去又浮上来,似要夺了他的呼吸,让他窒息而亡。
“咳……”甘棠看他不肯心软,有那么一瞬间心里当真起了些凄然凉意,却又很快醒过神来,软软看着他道,“咳……阿受,我很难受……”
殷受伸了手,却是扶住她,掌心僵硬地给她顺着气,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刺目扎眼一般又挪开,他得杀了她,以绝殷商之患。
殷受薄唇紧抿,目光落在她浑身汗湿的脸上,忍不住将她黏在脸侧的发丝理到耳后,开口声音嘶哑艰涩,“你喝药了么?”她本是医师,十几年少见她生病,这段时日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罪,才让自己病成这样了。
甘棠顺势靠进他怀里,点点头,气若游丝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眷恋无比,“阿受,我想你啦。”
殷受挺直背任由她靠着,见她头发汗湿如滴水,心里疼惜如刀割肉,伸手揽着她手臂紧了又紧,他也很想她,想得都睡不好觉,又担心她会遇上酒曲手底下那一千没音讯的家兵,快马加鞭连夜赶路,就想着能早点见到她,早点到她身边守着她,他也就安心了,能睡个好觉了……
甘棠阖了阖眼睑,微微支起了些身体,双手去搂他的脖颈,甜甜软软的在他下颌上亲亲吻了一下,又靠了回去,带了些鼻音,“难受,头疼……”
许是病痛让人软弱,她软软糯糯的带了些寻常没有的娇憨之意,不经意的依恋依赖让他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如同浸泡着蜜水一般,甜得让他心尖发疼……
殷受恍了神志,给她理了理被汗沁湿的头发,“你躺着,我端水来,给你洗头。”她头发都湿透了,这么睡会病得更重。
甘棠握着他的指尖摇了摇,暖暖一笑,“阿受,你对我真好。”
殷受心里锯痛不止,闷声不语,扶着她坐好,自己大步出去抬水了。
甘棠看着他离开,好歹有了个能喘息的空档,伸手自床头上头将匕首拿下来绑到袜子里趁手的地方,迷药就藏在袖子间,做好这些才松下些气来。
甘棠瘫在床榻上大口喘着气,脸埋在被褥里,呼吸急促了两下又强自平静下来,趴了一小会儿,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便转过身原样靠坐好了,长长远远地吐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彻底安静了下来。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实在太短,全无把握,她不能轻举妄动。
殷受抬了水进来,好几块干巾帕,一桶热的,一桶凉的,还有洗头用的脂膏,佩剑解下来放在一边,多少让她紧绷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些,他要是立时提剑砍她,她当真没有还手之力的,快快好起来罢,这样也太狼狈了,生死不由己。
殷受扶着甘棠躺在床榻边,脖子担在榻沿,又拉过被子给她盖好,露出个脑袋来,甘棠身体紧绷,意识一丝丝感受着殷受的动作,其余什么都注意不到了。
殷受将甘棠的头发全部梳到脑后,动作轻柔,生怕弄痛了她,见她唇边虽挂着浅笑,却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心里疼惜,便问道,“怎么不带个婢女。”
甘棠微微睁了睁眼,看了他一眼,笑道,“等你来照顾我呀。”
她这么一看他,似嗔似娇,当真把他的魂魄都吸走了,殷受痴痴看了她一会儿,试了试水温,温温热热的,便以手为梳,将她的头发都理顺了,抹上脂膏,轻轻揉搓了,但凡她皱一皱眉,他心下都要跟着紧一紧,“阿梨,阿梨,疼么?”
英雄难过美人关,尤其像殷受这样情窦初开感情又十分热烈直接的人,只怕是难得见她这般软弱无依的模样,一时间下不了手杀她,甘棠心里有些发涩,面上却只管欢欣喜悦,软软道,“不疼,就是痒……”
她娇娇软软的,眼里还蕴氲着水汽,润湿清透,隔着水盆里腾起的雾气,美得让他心尖发颤,“哪里?”
甘棠扑哧一笑,动了动眉头,“你动作快些呀,我只是病了,不是泥捏的,一碰就碎了。”
殷受亦失笑,本欲抬手给她挠一挠,见上头都沾染着脂膏,便只凑上前,唇在她眉心亲了又亲,“好点没,还痛不痛,谁弄的。”
他语气低沉,眼底心里都是始终如一的疼惜和爱慕,就为了她额头上这么一块不大不小刚刚结痂的疤,甘棠眼睑颤了颤,心里沁了柠檬水一般,发酸发胀,眼眶半真半假的发了酸,“好多啦,不疼。”
甘棠眼里水汽肆意,瞳眸一动水珠便顺着眼角流到了耳侧,殷受心里一滞,在她眼睑上亲了又亲,哑声哄道,“莫哭,莫哭。”
甘棠嗯了一声,蹙蹙眉,见他下颌上沾了些脂膏泡沫,微微一笑,抬手给他一点点擦干净了,“知道啦!”
殷受目光落在她脸上挪不开,只觉时间不要走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他可以同她这样待上一辈子。
甘棠轻唤道,“阿受,水要凉了。”
殷受回过神,试了试,自旁边的桶里舀了一勺水,对好水温后自她头发上一点点冲下去,将上头的脂膏都洗干净,又将她脖颈上的汗湿一点点清理干净,扶她起来靠坐好,拿了干巾帕,一点点帮她擦着润湿的头发。
外头平七叩门,说崇明求见储君,甘棠伸手拉住殷受,摇头道,“不要去,阿受,阿受,再陪我一小会儿,我想你啦,等会儿我睡着了,阿受你再去见崇明。”
殷受被她阿受阿受唤得心悸酥麻,挪不动脚步,便隔着门朝平七吩咐道,“你去问问可有急事,若无急事,我晚间再去找他。”
平七应声而去,甘棠得了逞,手摊在被褥上乐得眉开眼笑,殷受只觉她今日真是甜得让他如坠云端,她肯这么对他,肯对他撒娇撒痴,是他许多年都梦寐以求的事,最美的事。
原来她撒起娇,依恋起他来,是这样甜美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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