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然乌黑圆亮的眼睛里幽幽地倒映出火盆里如虚如幻的火苗,听着里面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这家伙想着自己上辈子被火烧死真是不冤枉呢,道不如人,道心真是很不稳固哪,按说修道之人早就看破生死了,可她显然还差得远呢。慢慢地她伸出一整个手掌去贴着棺木,似乎这样可以感受一些赵崇曾经存在的痕迹。
她在这赵家醒过来不过三个月,前两个月大多在昏睡,偶尔醒过来的时候,她会精神百倍地溜出去玩儿。虽说如今的修为全无,但好歹拳脚功夫还是有的。
赵令然隐隐盼着赵理夫妻今日到来,她这一肚子邪火根本没处发泄,如能将这二人打一顿解解手劲儿,定能疏解许多。
三水镇之人,都晓得迟麓女院元首有一貌美女儿,如今见那灵堂之中正中跪一芊芊弱质少女,即使身着宽大的孝衣,却也掩不住粗布麻衣下的曼妙身姿。如今父丧母去,沦为孤女,众人虽不见其正脸,但想来定是露染双目,楚楚哀泣,叫人思之我见犹怜。
赵令然身为女眷,不便招待大多为男宾的钱来吊唁之人,赵崇身死,赵家已无顶用的男丁,老仆阿袁在赵家多年,赵崇生前待他便有如家人。众人也晓得赵家的情况,且阿袁已迟暮之年,如今忍着悲痛招待宾客,众人也并不觉得被怠慢。
变故总是陡生的。
“来晚了来晚了,诸位莫怪莫怪。”正门口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人未至,声先到。
众人皆往门口望去,这是谁,好不知礼数,前来吊唁赵先生却是以如此欢欣鼓舞的姿态,不晓得的,还以为这赵家办的是喜事呢。
赵令然的眸子陡然一缩。
来了!
来人不做他想,正是以为馅饼终于从天而降,志得意满的赵理夫妻二人。赵理是个高个子的男人,终年的声色犬马和赌博,使他消瘦如纸,眼下乌黑的眼袋似乎要荡到嘴角了。他的妻子却是同他相反,夹袄下是很壮实的身材,眼尾上扫,颧骨高耸。他二人的胳膊上别着百花,除此以外并无任何哀饰,同其它吊唁赵崇的学生一样。
赵理贪婪地看着赵家的朱红门槛。这是赵家老宅,从前他们一家也是住在这里的,可那老头子临死之前居然将老宅给了赵崇,自己被扫地出门。可如今又如何,赵崇那个短命鬼,宅子兜兜转转不还是回到了自己手中。突如其来的志得意满几乎难以让他压下上扬的嘴角。
赵理的妻子尤氏可比他的丈夫理智多了,她很清楚今天要做到的是要做到先下手为强。她三步并两步扑跪到赵令然身旁,死死将赵令然压入她丰腴的胸脯之中,以刺耳的声音嚎哭开来,“我苦命的大侄女儿啊!大哥他死的好惨呐!大嫂也去了,可叫我苦命的大侄女儿如何是好啊!大哥你如果在天有灵的话,醒过来看看我们,看看您的女儿啊!”那尤氏当真是个说哭就哭的,这么一段话说完,已经泪流满面了,哭得凄凄惨惨泣泣。
赵理也走进灵堂,他不若尤氏能哭出来,只故作冷静哀伤,瞧着却是甚是怪异,“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侄女儿怎么就无依无靠了,她还有我这个亲叔叔,你这个亲叔母,都是一家子骨肉亲,咱们定然会好好照顾令然直至她出嫁。”
此话说得冠冕堂皇,外人自然听不出什么不对,只觉得除了有些哪说不上来的怪异之外,这对叔父母还是不错的。
老仆阿袁只觉气血倒流,从脑袋一路凉到脚底,再顾不得找到什么宾客,站到了赵令然和赵理夫妻之间。
赵令然早就挣脱出来,她拍拍惊惶的阿袁,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去。
众人此时方得见堂中那少女真容,恍若见了神仙妃子。只见她肌肤凝如止水,唇若樱花花瓣,鼻纤细小巧,眉如远山之黛。最惹人注意的便是那一双美目,星星斑斑,如含情又似无情,微微扫入发间。此时这一身的孝衣,及温柔芊净,又不怒自威,平添了几分端庄的美感。
众人眼睛都直了,忽然理解了,大概这就是赵崇至死不让女儿进学的原因吧,如此招人的美人,放在外面,简直是后患无穷。
此时这美人正感激地看着她叔父母,微微一笑,有如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灿烂繁华,让人在心底里绽放出无数朵小烟花。
美人的的声音也很好听,娇娇软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冷汗涔涔,“叔父叔母莫着急,阿爹身死之前,儿与阿爹说好了,他在头七之前都不走,今日晚上叔父叔母与儿共守灵堂,好叫阿爹知道,家人们都舍不得他。如何?”
这家伙当然是胡邹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叫你留到五更。赵崇的灵魂只怕早就被勾到地府去排队喝孟婆汤了。但她晓得人间向来敬畏鬼神之事,总以为丧礼头七之前,逝者的灵魂并未离开。赵令然这么一说,更是叫人吓破胆。
赵理夫妻俩立刻僵硬了。众目睽睽之下,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如被架在火上烤的猪蹄,滋滋地滴着油。
赵令然冷冷看着两人,如同那日望着他俩夺门而出的背影,声音沉下来,“即然没有这个胆量,那就哪来回哪去。阿袁,送客!”
老仆阿袁立即伸手,“请。”
赵理恨急,自己还拿捏不了一个小女娃,“你这是什么话……”
话音未落,人已经被一拳打出灵堂,翻滚在阶梯上。尤氏尖叫一声,面无血色地看着赵令然。谁也没看清楚赵令然是怎么出手的,一个小女子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气,但是想到众人在堂中的站位,除了赵令然这家伙,几乎不做他想。
赵令然的表情十分高贵冷艳,但实际上她的内心是这样婶儿的:
卧槽!卧槽!卧槽!疼死了疼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所有人都出乎意料,诡异地谁也没有出声,包括赵令然自己。在她的预想里,这人应该会飞到大门口才对,居然只打出了灵堂,而且阶梯上还是滚下去的。她悄悄地把自己的拳头往袖子藏起来,顿觉心中舒畅了许多。
尤氏扑到赵理身上,扶起他。赵令然这拳打的还是挺狠的,发簪掉落头发凌乱的赵理一边站起来,一边又吐了一口血,染到了尤氏手臂上的白布上,犹如一朵盛开的血花。
两人怨毒地看着赵令然。赵令然往前猛夸一大步,做势又要来一拳。
两人吓得又坐倒在地,往后猛缩。
宾客都是有颜色的人,看看赵家老仆和小姐的样子,只怕这上赶着的亲戚是恶亲。就是未曾想到赵家小姐不甚娇弱的模样,尽然是个武林好手。赵院首不送女儿去进学,倒是送去学武。想来也有几分道理,如此美貌的女孩儿,学武不仅不坠其身姿,反而增添了英气,必要的时候还能保护自己。
众人又对赵崇佩服了几分,不愧是能教出天子门生探花郎的先生,此远见卓思就是比旁人高了几分。如此人物,竟英年早逝,留下孤女独独面对恶亲,是在是天妒英才。众宾客瞧着赵理夫妻二人的眼神愈加不善并充满探究。
这时,门口传来哭泣,“亲家,亲家,某来迟了。”
呵,和赵理一模一样的登场方式,是谁,只怕很容易猜了。
而前后脚的,是另一队人马。翻身下马走进来一青年人,眼睛下有一条褐色的疤痕,马靴一步一步重重地踏在地上,重重捏碎了手里的核桃,丢了一块到自己嘴里,语气十分不善,嚼核桃如嚼生肉,“老子倒要看看,是谁害得老子被安排了这么一通差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天!
第8章 大闹灵堂(下)
门口传来哭泣,“亲家,亲家,某来迟了。”和赵理如出一辙的出场方式。
赵令然看着登门的一痴肥男子,他且费力跨过门槛,拉拉阿袁的袖子,悄声问,“他是不是米铺的?”
地上的赵理夫妻,一听见那声音,立即来了精神,相互搀扶着站起身后,迎向那华服中年男人。那男子身着黑色绸缎外衣,在日光下闪着光泽。
那男人见赵理这幅狼狈模样,如同摔到了臭水沟里,裂开的牙齿缝间还都是血,此时还裂开嘴笑,似张了吃人的血盆大口,不由大惊失色,两边相互迎着,“赵兄,这是怎么了?如何这般形容?”
赵理如今是“好叔父”形象,如何能在外人面前指着侄女说是她打的,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是谁打的,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无事,兄长去世,实在悲痛万分,走空了台阶。”
那男人十分感同身受地拍拍赵理的手,“应该的应该的,亲家这般人才,英年早逝,莫说赵兄作为亲弟弟了,便是我这个做儿女亲家的,也是万分悲痛。我儿与赵小姐从小定亲,这些年来两家走动,便如同一家,我还不只该如何同吾儿说他赵伯伯去世的事呢。”这男人越说越真,还留下了两滴鳄鱼的眼泪。
“谁说不是呢。”赵理应和道。
宾客们皆是三水镇人,自然认得这痴肥的男子是谁,他那暴力好色的痴儿,三水镇可以说是人人皆知。三水镇的母亲们吓唬自家不听话的孩子便是说,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西街米铺那个傻子家。赵家小姐这天仙般的人儿,纵是一般男子都配不起,竟要配给这么个东西。有一两个年轻气盛的,已经快按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