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胭赶回潜光谷,一路疾步穿过操练场, 走进谷中最深处——夷潜的住处。
潜光谷今非昔比, 往日勤加练武的修炼场冷冷清清。
夷潜早已为这不足百人的夷国子民安排妥当, 免这些人日后遭受复仇, 夷潜给他们安排了新的身份, 遣送到各个安全的地方。
如今整个潜光谷中,留在夷潜身边的只有圆儿和罗年年。
倪胭远远便看见圆儿徘徊在夷潜的门外。
待倪胭走近, 圆儿伸出胳膊拦住倪胭:“阿滟姐姐, 主上在泡药浴。”
倪胭侧过脸看向圆儿:“这算什么理由?”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一直贴身照顾夷潜,同宿同浴。圆儿居然用这样的借口拦住她?
“阿滟姐姐,是主上交待的,他让我守在这里,若你回来带一句话给你。”圆儿顿了一下, “主上让你先去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再回来,他在谷中等你。”
倪胭望向紧闭的房门, 冷声说:“让开。”
圆儿抿着唇, 一时犹豫。
倪胭没管圆儿, 推开房门。
房间中水汽氤氲,浓浓的汤药味儿随着热气在发酵,有些熏人。
夷潜背对着倪胭坐在浴桶中,他轻笑了一声, 口气温柔:“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嗯?”
倪胭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她朝前刚迈出一步,夷潜咳嗦了两声,道:“去罢。义无反顾地去,心无旁骛地回来。”
在夷潜怅然的轻叹声中,倪胭便停住了脚步。
“罗年年说……”
夷潜打断她的话:“是中毒了,不过是为了解除那几个国家的顾忌。阿滟莫不是以为这点小把戏就能伤了为师?罗年年是个蠢货,你出去一年也丢了脑子?”
夷潜嗤笑了一声,带着些阴森狂傲。
倪胭皱了下眉,显然是不喜夷潜这样说她。她转身往外走,不忘瞪了夷潜一眼。
夷潜始终背对着倪胭,听着她的脚步声一声远过一声。
鲜血滴落水中,一滴又一滴。
细密的血珠儿从他的皮肤沁出,密密麻麻。
浓郁的汤药味儿遮了鲜血的味道。
夷潜拿起搭在浴桶边缘的纱布将不小心沾了水的右腕重新包扎,一层又一层,慢条斯理。
最后一层纱布缠上,为他绑系的人却已经出了潜光谷。
夷潜哑然一笑,随意松了手,未绑系的纱布浸了水,在水中层层松开,断腕处的伤口泡在水中,伤口森然的白骨隐隐犯着乌青色的暗光。
他坐在浴桶中向前挪了挪,左手摩挲着架子上巴掌大的小弓箭。
小心翼翼,反复摩挲。
这是阿滟送给他的东西,只是可惜他今生再也不能拉弓。
也罢,他也没什么今生了。
夷潜对倪胭说的话半真半假。他的确为了解除几个国家顾虑坦诚自己身份并服下慢性毒。药。为表诚意,毒。药是那三个国家提供的,他云淡风轻地当着三国君主和武将的面服下剧毒之药。
若他想耍花招,也未必非如此不可。
只是当他决定斩杀三千万胥国人复仇时,便已经决定为自己的罪孽赎罪。
·
胥国人口众多,战事未起前的太平年间,人口足有近七千万。经过战乱伤亡和夷潜下令斩杀的三千万,如今胥国人口还剩下两千万余。
战事已停,作为胜利者的三个国家自然面对如何瓜分胥国的问题。三个国家互相防备,议谈协商了一次又一次。若是一个不小心,恐怕又是一场战争。
这个时候,三个国家都无暇多顾剩下的胥国人。
——反正都是些待宰的羔羊。
倪胭赶到祈天宫的时候,着实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
扶阙的祈天宫虽说不像皇宫那样气派,几百年的底蕴却磨不掉。然而如今却一片狼藉。正门前的日月星宿雕像被砸得七零八落。
倪胭站在正门口望向祈天宫内最高的观星台,雪色的台阶竟然也被砸得乱七八糟,观星台上的亭子也倒塌了。
倪胭在赶来的路上已经从胥国人的口中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迁怒。
因为扶阙是国师,他身为国师因为一个女人入狱,没有保佑胥国国势,所以他是错的,恶的。
更甚,有些胥国人认为扶阙奸。淫帝王的女人犯了天忌。是他亵渎了神职,是他坏了胥国的运势。
面对这一切,扶阙居然全部认下,没有一句反驳,任由胥国的子民对他恶语相向拳脚相加。
“也许他也是这样认为的吧……”倪胭无声轻叹。
想起彼时胥国子民对待扶阙的敬仰遵从,一切物是人非。
“小倪?”
抱着药罐的小倪愣了一下,回头看见来人是倪胭,干净的眼中浮现一片挣扎犹豫来:“你、你来做什么?”
小倪紧紧抱着药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倪胭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并不意外。
“回来看看你们啊。”她语气寻常,丝毫没有半分愧疚的模样。
小倪揪着眉头,小声嘟念了一句,而后对倪胭说:“我要去熬药了……”
他抱着药罐跑开,小身子晃晃悠悠。
倪胭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这孩子瘦了不少。
倪胭在观星台找到了扶阙。
他全身上下脏兮兮的,还是那身白袍子,只是血迹和污泥让它险些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跪在观星台上摆弄着阵法,口中念念有词,状若痴狂疯癫。
这阵法……
倪胭眯起眼睛。
七星阵。
这不正是白玉石中的七星阵?
每一个世界,倪胭回去之后亲自将掌心的星图注入七星阵,看着七星阵从黯淡无光到逐渐光芒璀然。
一颗又一颗星,一幅又一幅星图,这七星阵的每一绺儿光芒,都是倪胭从不同世界带回去的血肉人心。
白石头居然从两万年前就开始摆这道阵?
“扶阙,你摆这道阵法做什么?”倪胭问。
扶阙口中念着卦语,仿佛没有听见倪胭的话,不知道倪胭的存在一般。
“扶阙。”倪胭拉住扶阙的手腕。
扶阙的手腕一僵,他抬头对上倪胭的眼睛。猩红的眼睛里一片疲惫,也不知道是多久未曾休息过。
“扶阙?”
扶阙怔了怔,猛地挣脱了倪胭的手,力气之大直接让倪胭跌坐在地。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这样不行……”扶阙嘴里念着,发了疯一样站起来踩乱了阵法,蹲下来,用颤抖的手捡起一块又一块石子儿重新摆阵。
“扶阙……”
倪胭慢慢站了起来,立在一旁安静地望着他。
从清晨到日暮四合,扶阙一直在摆弄阵法,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七星阵。
天黑下来的时候开始下雨,扶阙仍旧浑然不知。
小倪一手撑伞一手抱着食盒一步一步沿着高高的玉阶爬上来。他擦了擦脑袋上淋的雨水,把一柄伞递给倪胭,然后把食盒放在扶阙面前,他立在扶阙身后,小小的手努力给扶阙撑起一柄伞。
“他一直都这样?”倪胭问。
小倪特别认真地说:“等国师大人成功摆出阵法来,一切就都好啦!”
“他在摆什么阵?”倪胭又追问。
小倪晃了晃头,他也不知道。
倪胭将雨伞随意丢到一旁,她蹲在扶阙身边,打开食盒,用汤匙盛了点粥递到扶阙嘴边。
扶阙连看都没看一眼。
倪胭冷着脸,捏着扶阙的下巴,直接给他灌了下去。
“咳咳咳……”
扶阙猛烈地咳嗦了起来,掐着自己的脖子一阵干呕。
倪胭面无表情,拎着扶阙的衣领,将他拎到面前,一勺又一勺将肉粥给他灌了下去。
站在一旁的小倪早就看呆了,张大了嘴边,结结巴巴:“你、你怎么能这么对国师大人!”
倪胭没理他。
小倪挠了挠头,后知后觉地朝前走了两步,重新为扶阙高高举起雨伞。
哎,小倪发自内心地愧疚。他斜着眼睛去看倪胭给扶阙灌下肉粥,挠了挠头,忽然又觉得……这样的法子好像也挺好使?
反正他是没那个本事劝国师大人吃东西。
小倪眨眨眼,望向扶阙。
不管全天下的人怎么说,在小倪眼中,扶阙是他这一生最崇敬的人。虽然国师大人如今状况很不好,可是他相信他的国师大人早晚有一天会站起来。就像以前那样,一袭白衣,如沐春风。占星卜卦,运筹帷幄,心怀天下……
小倪正在胡思乱想,后知后觉好多人闯进了祈天宫。
“糟了,那些百姓又来找国师大人的麻烦了!”小倪急得跺了跺脚,“怎么办啊!”
“不,不是百姓,是官兵。”倪胭眯起眼睛,望向远处黑压压的军队。
来者是太溪国的人,太洗过的赵将军骑着马停在观星台下,仰头望着高台上的倪胭和扶阙。
“哈哈哈,国师大人这样的奇才自然不能放任留在胥国,野草除不尽春风吹又生啊。至于你……”为首的武将看向倪胭冷声了一声,“夷潜以为服下毒药我们就会放心?不,不看着他死,我们怎么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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